“虽是捕风捉影,议论却相关社稷。”翟复一派芒寒色正,话头犹显迟疑。
床帏间药气与龙脑香交缠混杂,呼吸难以爽利,官家将汤药一饮而尽,困倦愈发浓郁,挥去旁人,甫淡淡道:“但说无妨。”
“说是,祸不妄至,鸱?作恶乃因神谕被毁,神明被冒犯甫降此横殃,以作警醒。”
“神谕?”官家眼下淤着一层极淡的青,眉头深皱。
“说话的几人一直隐约其辞,似乎心有顾忌,臣好奇,于是私下找来问话,方觉问题深沉,又一连查问数人,才知此事在景泽道人所共知,都言工事初期曾挖出一块青石碑,碑上镌刻五爪真龙,还题有碑文言‘两水夹处潜龙出,新雷一声,风雨八方……石碑被挖出时,不知何故已断裂成两块,龙身被一分为二,奇得是,似乎又独成完整……”
接下来的话更拂于耳,翟复稍稍一顿,斟酌着用词放低声线:“说一条似乘云而上,一条似垂暮离索……言辞凿凿,恍如亲见……”
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言!
官家听得心似深陷水深火热,目光骤利,冷电般落在翟复身上,大有透过皮肉鞭进脊髓之感:“石碑何在?既是人所共知,这么大的事,为何无人来回?”
翟复喉结攒动了下,垂首道:“许是恐造成负面舆论,太子当机立断,已将石碑毁去,并禁止外传……”
“好一个当机立断!”官家冷笑道,“那么依卿所见,他是怕造成何等负面舆论!”
“仅凭耳闻,未曾亲见石碑,臣不敢妄断。”
“若他当机立断,怎会人所共知!”官家断喝一声,急促嘶哑道,“这哪里是什么神谕!分明端端诅咒朕!诅咒朕老了,该去见列祖列宗了!该为他这惊世而出的新君让道!他昭告了全天下,却独独瞒着朕!”
官家怒急攻心,一巴掌挥飞枕边奏疏,翟复赶紧伏跪在地:“官家切勿动怒,太子请缨督建景泽道,拳拳孝心可见,怎敢如此,这许是误会。”
“误会!”伴着怒吼,官家再次重咳出声,“他去景泽道,景泽道就现了这神谕,你道他不是预谋在先!他是想要效仿楚隐王是凭神鬼,魅惑人心啊!”
“也许,也许只是巧合。”
官家闻言,气得青筋暴满额,花发直颤:“他若心中坦荡,如何不敢对朕言,呵,他藏着掖着的,只怕是一片枭獍之心!羽翼既成,还食其母!他连自己的手足都…他难道还不敢咒朕早死!好一个两水夹处潜龙出,好一个鸱?警醒!这果然是警醒!警醒的是朕…他已为太子,朕是哪里亏待于他,他就如此迫不及待么……”
翟复顶着君王的泼天怒火,再不敢替太子“申辩”,心中直叹,当如李绥绥断言,假的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是假的还欲盖弥彰,君王心思深层,只会将事态复杂化,加之暮年人难有几个能对生死洒脱,官家两者都占,不可避免对神鬼事上头发昏。
可当那发昏而压抑已久的情绪遽然而止时,翟复忍不住抬眼觑之,竟发现官家面红涨异常,身形摇摇欲坠,当下心头咯噔一声,忙不迭宽慰:“官家且莫动气。”
然而话至一半,榻中人已捂额栽倒去。
捅大篓子了!
翟复大惊,惶然高声唤人。
这倒全然出乎李绥绥意料,可又如她调侃,官家晚年热衷梨花压海棠,年逾六旬的身体如何消受诸多艳福,且将将白发人送黑发人,纷至沓来,又是石碑上的垂暮老龙,鸱?警示……不知凡几,莫不与他钦定的储君牵扯,教人如何承受。
官家这金玉其外的身体譬犹玉卮无当,一下子掉了个底儿穿,可次日从昏迷转醒,头一个要见的却是秦恪。
官家靠在软枕中,精气神不佳,稀松平常寒暄几句,便问起万寿山:“年前说木料紧张,现下如何?”
秦恪道:“开春河道化冰后,运输上得以缓解,从北路订下的木料年前就备足,目下已陆续运来,官家请放心。”
官家嗯了一声,随口淡淡道:“既如此,景泽道便先缓缓。”
秦恪虽诧异,却没发表任何意见,毕竟景泽道的作用,运输建材为次,方便官家出游才是主。
“还有一事。”官家示意池大伴将一份章疏递于秦恪,“你看看。”
实封密奏,由京兆衙门直呈,秦恪垂着头一目十行,自始表情木然。
官家凝视着他,语气带着丝丝责备:“三哥儿因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割了人舌头,郭学善接了状子左右为难,倒是会打主意,干脆推给朕。”
这事秦恪也没打算躲,于是痛快请罪:“绞舌之事,是儿臣鲁莽,愿意担责领罪,但散布公主流言者其心亦可诛。”
“朕也不是叫你来问罪的。”
想着那些亵渎人伦的谣言满天飞,生而为父,尚觉脸面无光,那么为人夫的秦恪,又何以堪,官家揉着额角,口吻慈和:“宫墙峨峨,后宫礼法之森严,岂是墙外人能知,古往今来,编些个宫内逾闲荡检之事的无知者大有,总不能都绞了舌头,三哥儿怎能真往心里去。”
“当年之事,原是九皇子欺公主年少不更事,祸首已逝,凭何让活着的人担下这污名。”
见官家一副和稀泥,大事化小的态度,秦恪索性捅破九皇子欺负李绥绥的真相,简诉一遍事实,铿声又道,“好在公主非软弱之人,懂得如何保护自己,才未受到实质伤害,她备受艰难熬过年幼的心伤,现在旧事又被人重提且如此歪曲事实,险恶用心可见一斑……官家将公主下嫁于儿臣,儿臣自有保护她的责任,若再让她受群言淆乱诋毁,儿臣岂配为人夫,更是愧对官家托付。”
原是担心这便宜女婿心生委屈,官家出于好心宽慰几句,谁料他还一本正经计较起来。
官家已知送舌之事前因后果,秦恪未直接声讨太子,却拿着李绥绥“无辜可怜”说事,这软刀子又何其厉害,一字一句如利凿尖刺,明明白白指责九皇子德行有失,太子心思歹毒,更是埋怨他这做父亲的未尽责相佑。
官家一时无言以对,恍恍然间想起过往经年,想起那个他曾给过无尚荣耀,却恃宠而骄闯下弥天大祸的女儿,她行刺兄长,将他赏赐的琉璃宝阁化作废墟,事后,没有半分悔意,甚至大逆不道质问他:“我一点都不乐,要永乐殿作甚?你怎好意思说我姓李,从前你喜就捧,只因母亲和俞家犯下的错,你不喜就弃?呵,凭什么!”
凭什么?他责打她,可同样施于仁慈,拿人顶罪,连弑兄恶行都替她掩瞒。
可笑他为她堵下悠悠众口,却换来丧心病狂一声:“生而为父,狗屁不如!”
而今想起,耳边也只余那声“狗屁父亲”,教他气愤难抑,便是听此隐情亦是难以释怀,也不知目下是气哪位混账子,官家呼吸紧涩半晌不言,良久才哑着嗓子猝嗟:“混账东西!”
他胸中积怒,更是充着一片怆凉,最后闭眼平复一番心情,甫满是疲累道:“她为何当初不讲?朕是气恼于她,即便如此,难不成宫里发生这种事,朕会坐视不理!”
秦恪被问得心头猛沉,又不好直接驳他,那李绥绥又不傻,在与大好的锦绣前程决裂前,也曾跪在福宁宫外,恳求得到哪怕是一丝安慰。他现在来问什么,真不记得,还是心虚逃避!
榻中人可恨,却病重憔悴,秦恪只得干巴巴回了句:“公主倔强又极好面子,若非他人就事诽谤,怕会烂在肚子里。”
“倔强?”
找到问题症结,无非是李绥绥自作自受,官家长出一口气,转而冷哼道,“她既以为自己能扛,那便扛下去,那么丁点小时
第 165 章 第165章 鸮啼催风急(六)[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