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一愣,原本极臭的脸色更是蓦染寒霜,他语气一字一顿加重:“劳你看好,可我岂敢与公主动粗。”
然而言行相悖,话没说完,他便一把抓起李绥绥的手往外带,后者倒是反应快,另一只手旋即扣紧门扇。
不好生拉硬拽孕妇,秦恪顿足,盯着那负隅顽抗气死人的女人足足半晌,甫去掰门上的手指,压着脾气问她:“那天你怎么说的?早上出门早上回,决计不过午,你又说要回宫小住,我也应你,那玩罢几日总该回家了。”
李绥绥坚守阵地没空回话,他动作不算粗鲁,于是掰开的手指次次复夺失地。
秦恪倒不急,耐心拉锯,该毒舌的也没让:“不回去,是嫌我碍你事对么?吕家山木是你收的对吧?”
这也不算隐秘,李绥绥淡然相答:“清风池馆重建,收木材怎么了?是我没付银子么?”
然而他紧接着敲来警钟:“秦楷若深查吕家,你还笑得出来?”
这话便让李绥绥心底一翻——促成此案,刑武与吕家是关键,刑武是水雀师兄,义气毋庸置疑,且此人善于变通功夫了得,扯下面具便可藏匿;而吕家这步明棋布得更为谨慎,真吕氏父子早被收买,一年前便携巨款去往海外,回来的这对不过是易容假父子,“吕父”入土时亦替换成义庄弃尸。
除非秦楷九窍开光,否则怎会想到去考证履历详尽的吕家。
“他查吕家,与我有何相干?”
嘴上硬气,可瞧着秦恪满眼全局在胸的笃定,那真不是好敷衍的善茬,李绥绥戒备丛生,五指骤然一松,回抽势道狠,拉拽着身形猛退,胳膊肘顺势冲掼在秦恪胸口,没料他生生捱下,擒获她双腕便朝腰后反剪,动作干脆,速度更是快得惊人。
瞬息处劣势的李绥绥哪肯就范,在他怀里悉力蹭动,试图叫人。
由她挣扎,秦恪不留情面讥讽道:“这些年,你在丹阙楼买了多少生瓜?当我瞎当我聋?还是非要我撕开‘吕温书的皮,你才肯认?你是真行啊,广纳贤才?八面撒豆?未雨绸缪?还有木材的事,倒是我给你启发了?嗯?”
一叠质问势同连珠炮,轰得李绥绥眉睫几度跳动,终是定力足,很快又稳住心神安静下来,可被人瞧通透不免尴尬,她面颊不可控得浮起一抹薄红,只好笑笑,缓里取事先关心他目的:“所以呢?”
“你答应过我,到太子便结束了!”
几寸之遥,他眼里受欺不愉摆得清晰,李绥绥别开头权当没瞧见,唇边勾着乱真的懊丧,自嘲道:“你既无所不晓,我这跳梁小丑再生蹦?又何足为虑,真是羡煞秦相,虽一时被约束,可儿子个顶个得厉害,一个能为之寻瘢索绽,杀人灭口,一个能为之查漏补缺,清除隐患。雷霆之速无以招架,我感佩万分,若此时秦三公子肯行方便松手,定为尔等拍手叫好。”
“别东拉西扯。”秦恪眸色愈渐凛冽。
“小小感慨而已,总不能技不如人,还怨他人防我似贼。”李绥绥一副放任自流的态度,又轻言细语请他撒手。
说不怨,那声“防我似贼”戳得秦恪心颤,他扳着她肩头压在门上,她则有恃无恐挑眉相对,那张雪透的俏脸染着氛氲霞色,何其潋滟勾魂,始终招他动情招他失智,他是赶着去作花下风流鬼,才太愿意跟她缠风月,活该被拿捏。
他烦得无可名状,几度按捺,才将顶到嗓子眼的怒火吞回,然后面无表情慢吞吞说:“人是我收买的,就是专程来告诉你,省得你乱琢磨,你当我居心叵测也好,包藏可畏也好,总归你眼里正直奇货仅秦邈一人,我争什么好人?我私心重,不爱做选择,若今日你与父亲易地而处,我亦是你刀锯。”
昔日他的确包庇李绥绥如家常便饭,别说拉他老子下马,她野心勃勃要捅天,他都不意外。她亦谋私,拼其手段也非磊落,半斤对八两,只好彼此默哀,再行一声短叹:“竟是又让你为难。”
这风向一泻千里,秦恪一时不知如何再道,怏怏不乐吐出几个字:“知道就好。”
他不得已搅局,又鬼迷心窍舍不得弃她,可世间安得双全法,终把自己陷进两面不是人的境地,李绥绥不笨,亦晓得自己不对劲,她避至宫中,然无法妥当处置的二人关系梗在胸中愈发厉害。
她只好低眸揉着腕骨,强令自己扯出笑来,搭出个蹩脚台阶:“你破费也破费了,那几位苦主既满意,我做什么多管闲事,再追究,你可会赔我伤神费?你若肯重金赔我,此事两清便是。”
两清?就算他大发慈悲不计较,李绥绥未能扬眉吐气肯甘休?脑子勾芡的才信。
但秦恪仍作考虑状,末了,默契避实就虚,意极大度道:“好说,回去你开价。”
李绥绥啧了一声,似是戏谑:“某人曾说,他的银子都是我的,那慷他人之慨算什么痛快。”
秦恪被呛及无言,想不通,好好一朵正经帝女花,红尘里打滚两圈便惹一身俗世劣性,沉溺阳谋阴谋也罢,软声软气跟你动嘴皮子,杀伤力犹不减。
不想跟她胡扯,于是躬身惩戒那张可恶至极的嘴。
李绥绥惶然抬臂,挡住男人欺进的下颌赶忙妥协:“谁要你银子,玩笑而已,我应了官家多留几日,待他好些我便回去……你别压着我肚子了……今日有些累,我想去休息……”
搬出官家来送客,秦恪仅有的那点兴致顿失,松开她,心生厌烦眺向门外,忽又没头没脑说:“我虽不是君子,但能应你的,决不出尔反尔。”
那出尔反尔的常客,背靠门框不吭声。
“……罢了。”秦恪眉间皱着失望,正欲说离开,便听外头传报,淑妃来了。
淑妃乃曹仲勤次女,曹荀月一母同胞姊妹,李绥绥对其印象,仅也一句内敛守心不出错,正因其低调温婉,二人了不相干,非要说交集,那便是其女曾掺和着折腾她,最后被她揍来哭爹喊娘。
姊妹间偶有打闹再正常不过,大抵淑妃早忘了,此时笑意浅浅阐明来意:“娘娘惦记公主,怎奈两番请都不巧,今日秦相家两位命妇入宫,娘娘在彤华苑赐春茶,授意我来做接伴使,公主务必给三分薄面才好。”
李绥绥深觉拜会皇后比应对秦恪轻松,于是欣然应下,岂料秦恪脸皮厚,极是自然跟上,她瞥去一眼,颇不悦道:“女人开茶话会,你跟着凑什么趣?”
秦恪懒洋洋回:“去讨杯茶润喉不行?”
“你方才不是喝了?”
“与你讲话比谈生意累,又渴了不行?”
“……”
淑妃顾向身后嘀咕拌嘴的二人,善解人意道:“无妨,今日茶宴无旁人,驸马亦不是外人。”
李绥绥不好再阻,心哂:的确不是外人,这位国婿逢年逢节逢时令,合宫上下的面子活铺得寸缕寸金,在后宫论人气,他是大红大紫,她则人嫌狗不待见。
行走须臾,淑妃想起什么,又侧头冲秦恪莞尔,一语打破三人间的过分沉默:“对了,上官家的小娘子也在,这倒是位难得入宫的稀罕人儿,两位夫人此行,便是伴她而来。”
秦恪仅“哦”了一声,李绥绥却好奇:“这般有面儿的人物,我怎不识的。”
淑妃慢一步与她并肩,笑道:“是左武卫大将军上官缨吉之女,上官将军兼任青州牧,事务繁忙,近些年难得来京都,是以公主不熟悉。”
“原来如此。”李绥绥若有所思,并未继续问,淑妃仅也笑笑不再深聊。
迈向苑阶时,秦恪伸手托稳她小臂,顺道补充了句:“上官将军的妻子是江家宗室女,三叔公的长女,就我姑母。”
李绥绥恍然:“原来,那上官小娘子是你姑表姊妹。”
秦恪稍加解释道:“江家发丧,上官将军抽不开身,便由阿雩待为吊唁,她留宿江家,大抵是这缘故,母亲才陪同而来……”
江二夫人陪伴尚且说得通,曹荀月呢?
李绥绥不禁猜度其中的微妙关系,太子与秦仕廉前后出事,是以皇后及秦家两位夫人凑一块,或诉衷肠或想对策,顺道请来上官家的助力。
然而远观谈笑风生的一席人,似乎也没想象中着急,或者根本有恃无恐。
皇后坐在繁盛的富贵牡丹旁,诚然姿态庄静矜持,唇角笑意温和,那凤仪贵气天生,却给人遗世独立之感,她与李绥绥寒暄言笑,先将青州稀客予她引荐,而后问她孕身,连在宫中的寝食相关也略表关心,公主态度恭谨,一一作答。
也许是秦恪在,这场茶会平淡得毫无涟漪,素为焦点的永乐公主仅也此时见礼,稍有存在感。待她入座后,她们很快又绕回之前的闲散话题。
听罢一二,才知上官雩在讲家乡事,小姑娘十七八,不同于京都闺秀的婉约,她眉眼透着飞扬灵秀,通身自信,一看便知是被宠上天的快活主儿,加之一张小嘴声如黄鹂,谈吐热情极具感染力,一串串逸趣讲来引人入胜。
旁人听得兴致浓,秦恪耳朵却成摆设,自顾垂头剥松子,一粒一粒添入李绥绥身前的琉璃盏,李绥绥无事可做,很快神思便游走于狱中那两条命,以及被秦恪一刀斩的案子。
或是心思不属的二人与此间氛围格格不入,或是排列离谱有秩的松子壳太抓人眼球,引曹荀月几番侧目后,她有意无意将话题拨至上官雩婚配上,且打趣说,原本江家秦家是要亲上加亲的。
嗅到一股来事儿的邪风,李绥绥双眸一亮,不负期待,皇后果然开口问因由,岂料江二夫人淡扫曹荀月一眼,抢先答道:“过往陈年,八字没一撇的事,我这外甥女如今尚未婚配,提来叫人误会。”
大抵还在为弟伤怀,江二夫人今日意兴索然,辞气生冷颇强势。
皇后对此很是体谅,微微一笑不说话,只恬淡捧茶细饮,曹荀月见状,略犹豫,亦以扇掩口笑笑,不再刻意纠缠。
李绥绥大感吊胃口,于是着意打量上官雩一番,盈盈窈窕女,笑靥颊边醉,经由旁人戏婚约,此时容色多了一抹红晕娇羞,低首转侧间,视线还有意无意顾往秦恪。
李绥绥眸光微滞,旋即也迂回到秦恪身上,且好整以暇支起下颌,目光脉脉。
秦恪眼角微抬,瞥见盏中只增不减的松仁,于是将新剥好的塞进她手心,遂问:“看我干嘛?”
李绥绥便将猜测幽幽道出:“那亲上加亲,不会是指你吧?”
秦恪亦漫不经心调侃:“我就给一人下过定贴而已。”
这是实情,李绥绥不好怼,默然将松仁送入口中慢嚼,以掩饰自己的无言以对,空空手心即又被驸马拖至桌下把玩,浅而整齐的指甲百无聊赖刮挠着她指根,李绥绥被痒极乱颤,不禁又问:“既觉无趣,何必跟来。”
秦恪赏她一句:“瞧不出来?作刀锯啊。”
李绥绥差点笑出声:“哈?在座的,你敢刀谁锯谁?”
秦恪没笑,唇角扯了扯,铿声问:“要证明?”
恍然想起两刻钟前他也曾这般表态,再次声明则示坚决,李绥绥没能继续装傻当玩笑,哑然两息,复又轻声嘀咕:“谁要你证明,皇宫又非龙潭虎窟,哪需你作警卫……”
“是有些晚。”他没头没脑这样说。
“嗯?”
秦恪沉默了一阵才道:“若当初是我们,龙潭虎窟,我也会将你捞出,”
前尘哪堪提,不过那时风动,此时心动,李绥绥的心被清狂的甜蜜所触动,她歪头凝望,秦恪并未看她,深垂眼睫的侧脸寂寥,映入漆黑瞳仁却倏然幻作少年,少年肝胆烈,横刀立马闯进那段举步维艰的岁月,要将旧事归尘,要迎她花开……
奈何历史厚重,烙印顽强,任谁也不可回转,更别说,那时没有他们,哪怕是一丝妄想,也回不去。
李绥绥“嗯”了一声,勉力维系神色无澜。
“不信?”轻描淡写的回应令秦恪黯然,未等回答,或根本不想听回答,指端薄茧抚摩在她掌心旧痕上,忽又加问,“这里怎么留疤了?”
想岔开难以下咽的意难平,可声音明显压抑,再三克制终是收效甚微,紧接着秦恪霍然起身,膝盖撞在低矮长案,“哐”地聒噪一响,松壳阵列立时沦为散沙。
谈笑声骤顿,众人不解转视而来,皇后和言相问:“三哥儿怎么了?”
秦恪僵硬站在那里,蹙眉不语,而李绥绥的手还被他紧握,指骨隐隐发疼,胳膊更是不雅高吊起,她只好跟着站起身,面带微笑,从容答道:“无事,我方才与驸马说肚子有些不舒服,倒是将他吓着了。”
江二夫人闻言,情切上前问:“怎么个不舒服?”
李绥绥状甚难为情道:“许是坐太久,肚子里的不乐意,这会造反呢,踢得太厉害。”
江二夫人不安地看看她肚子,又看看沉默隐带恹然的儿子,知子莫如母,瞧出点别扭,立刻顺意铺设台阶:“这月份大,马虎不得,你快送公主回去歇着吧。”
皇后亦呈来关怀道:“既如此,公主先移往永宁宫,稍后请太医来诊平安脉。”
李绥绥欠身谢过,便拉秦恪离席。
途经苑囿西侧的紫荆林,见满条红开得繁蕊密缀,遂来兴致要穿花\/径,然身旁的人宁折不弯腰,垂芳掠鬓,争着要吻破他面颊的寒冰,不过行走几步,低矮花枝将其发顶勾乱,还贴不少胭脂色花瓣,既狼狈又难以言喻的可亲。
见状,李绥绥断断续续笑出声,忽又随口说了桩童年糗事:“有回,我跑来捉萤火虫,不知不觉闯进紫荆林深处,那会树小叶密,我两眼一抹黑辩不得方向,大约年纪小,竟怕鬼,心头悚然又不好意思喊救命……”
她神情放松,声音笑貌无处不动人,是以此刻那些尔虞我诈事又何足道哉,在那样的温柔注视下,秦恪渐渐放松,将她拉近,近到呼吸可闻:“然后呢?”
李绥绥一面为他清理发间红英,一面揭晓答案:“哪有什么然后,世间本无妖魔鬼怪,走出去不过多费片刻时间,后来便更不怕,我以为是胆子随年龄长,实则不是……我只需比鬼可怕……”
秦恪立时明白,她实则在回应席间提及的遗憾,言过去的怨愤、疑义到如今不过尔尔,叫他不必挂怀,她能玩笑讲出未必不是一种无奈。
秦恪没有回声,只捧起她的脸低首吻下。
李绥绥拂花的手微微一颤,沿着他耳际落到胸口,终未将人推开,由细碎吻吮一下一下磋磨,刻复着她唇的形状。
气氛融洽异常,鼻尖早闻不见至盛的馥郁,只余千杖敲羯鼓捶的噗通声在彼此胸腔内搏动。
他哑声呢喃:“那你肯定比鬼会缠人……缠着,我不怕……”
李绥绥无答言。
君有千金意,她不能回以举案齐眉,自以为坚固的心防,其实也远不如秦恪坚韧,在被循环往复的怨怼击塌前,她试图避开他以站稳身姿,此时更是搜肠刮肚寻找委婉话术,欲将心底隐疾坦白,以便将他推至千里外,以便逼他俩死心。
可他捧着的是心肝,叠在唇上的是感情,滚烫爱意熨帖着她的心,不肯让摧毁大梦的字眼溢出。
今时今日,李绥绥唯确定两点,她根本不愿被秦恪看轻,耻辱只能被带入土;她也
第 172 章 第172章 冤假错案(三)[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