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钱庄”坐落在重庆下半城的白象街,大门临街,后门斜对太平门水码头。宁承忠还是听从夫人雪瑶的劝说穿了便服来这钱庄。这幢坎梯式楼屋依山而建,大堂的柜台高大,一应的朱红色。账房先生与伙计们忙着接待客户。他们都认识王雪瑶,都恭敬地招呼:“老夫人来了!老夫人好!”宁承忠听着别扭,雪瑶才三十多岁呢。他们都不认识宁承忠,判断是老爷,又怕判断有误,就都笑着打躬。宁承忠从未来过这钱庄,严守自己那不与商人交往的信条,尤其是用钱来赚钱的商人。用钱来赚钱的商人少不得要搞歪门邪道。他对老丈人是礼数上的尊敬,他知道,老丈人放黑钱逼死过客户。雪瑶跟他解释过,说那是父亲发家时的过错。“大河钱庄”现今有近百万两银钱的资本,他认为多半的银钱都来路不正。
雪瑶领他穿过大堂,登窄小的转角楼梯,光线昏暗,还是看得出是上好的铮亮的红漆木楼板。楼梯口转角处有道紧锁的小铁门,雪瑶掏钥匙开门,说:“上面的二楼三楼都是宅邸。”领他去了三楼的宅邸。屋内整洁,屋窗临江。雪瑶介绍屋里的家具,那是柚木沙发,那是柚木穿衣镜,那是英国安妮女王风格的棋牌桌和边桌,那是柚木瓜楞形陈设柜,那是象鼻腿餐桌。全都是西式家具。只有那张雕工精细的黑漆大床是中式的。他看着这些西洋家具,就想到威妥玛那傲慢的脸,想到他扣押的又被迫放行的那六十九艘违法船只。这些洋货就是这么被违法运进来的,赚取去国人大量银钱。贪婪的洋人还不知足,迫使大清签订不平等条约,恣意掠夺。他愤怒也悲哀,历朝历代都是中国向外国输出产品,都是外夷包括东洋小日本向中国朝贡。现今却反过来了,更觉自己这个夔关监督责任重大,誓死也要扼守住川江水道,绝不允许洋人的船只开进重庆码头。也想,要是我官民都拒绝洋货,不就没有洋货的市场了么。他想骂娘又忍住,来之前就跟夫人发了通火,他不想再让夫人伤感,气杵杵坐到床沿边。年初,老丈人过世,是跟一个客户喝酒醉死的。老丈人一直劝说他这个上门女婿弃官来经营这前途无量的钱庄,他死也不干,说绝不与商人为伍,更不会经营这与洋人有往来的钱庄。老丈人气得浑身哆嗦,哀叹自己没有传后的儿子,就跟独生女儿雪瑶商定,他百年之后,这钱庄交由他的长外孙儿宁继富继承。老丈人的突然去世,这钱庄的重担就落在了十八岁的宁继富身上。大儿子继富读书用功,他时常教导他博学笃志,一门心思想让他参加乡试、会试:“继富,老子跟你说,有能力做的事情不去做是懦夫,反过来说,没得能力做的事情硬要去做是蠢材。你是有能力走仕途的……”却不想继富早就跟他外公搅在了一起,一门心思跟外公学经营钱庄之道,雪瑶又全力支持。他气恼也无可奈何。
他生闷气时,善知人意的雪瑶为他泡了毛尖茶来,他吹开茶末喝茶。贤淑的雪瑶知道他不喜欢这屋里的洋家具,还是说:“继富希望我们常来这里住,上街方便。”他闷声不语,心想,我答应来看看就是给你面子了。雪瑶的眼圈发潮:“个怪人,儿子的情也不领。”一阵楼梯声响,大儿子宁继富进屋来:“爸,妈,你们来了!”抑制不住满心喜悦。继富穿蓝布长衫,袖口翻起,露出衬里的白夏布,不像老板倒像是伙计。他长相随雪瑶,圆盘脸,漆眉星目,没有老二继国的俊朗,却有早熟的诚笃。这是他较为满意的。咳,他应该是做个官的料,却不想他甘愿做商人。“继富,你记住老子给你说的话没得?”“记住了的,诚实经商。”“还有呢?”“还有,还有……”“还有啥子?说!”“爸,洋人可以赚我们的钱,我们为啥子又不可以赚他们的钱?”“他们的钱来得不干净!”“好了好了,两爷子见面就抬杠。儿子,快领我们去看看钱庄。”雪瑶岔开了话。
钱庄是少不得银库的,宁承忠进到底层的银库时震惊,他从没见到过这么多的银子、铜圆、珠宝,担心年轻的大儿子难以管好这大个钱庄。继富如数家珍给父母
第14章[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