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那年，我娘送我到人牙子家去了。
我不恨她，大约是因为她表现出的不舍吧。她哭着把我搂在怀里，一遍一遍用她苍老到有些扎人的手抚着我的脸。“囡囡，乖乖的，到了人家要听话。”
人牙子靠在自家的门口，嘴里叼着一杆烟枪，约是烟油子抽进嘴里去了，歪着头啐了口吐沫，正落在我娘衣裳上了。我就要怒，瞪着眼看她。她笑起来，“诶呦呦，小囡儿好大的脾气。”
我娘浑身都激灵了，一扭身就给她跪下了，头磕在地上额角上好大一片灰土。“在家养得娇，您老多担待些个，发发善心给我们找个好人家，我在家给您念佛。”
我娘说我的养的娇，是实话。人家家的丫头差不多四五岁上就要捡柴火洗帕子，帮着家里干活了。我独不做的，我娘说，我要养着一双好手，将来做秀才娘子哩。
人牙子见惯了这等儿女离散的残局，脸上皮笑容不笑的，“嫂子只管放心，这是给许大户家里挑丫头哩，人家家里的丫头，吃的都是大米白饭，穿得都是绫罗绸缎，将来要是有福气，做个通房，一辈子吃穿不愁。”
人牙子拽着我进了屋，撩出去一块碎银子在地上，说道：“嫂子，卖断的死契，以后就是人家人了。莫怪我心狠不让你见，她不想家才能安身，为着你家囡儿好哩。”
大门咣当一声就关上了，屋里猛然一暗。我突然明白过来，我再也见不着我娘了。我跑过去扑到门上，拍着门板大哭大喊，“娘！娘！娘！”
隔着门，听见我娘在屋外压抑的哭声。
后脖领子一紧，被人牙子拖进了后堂里去。竹板子批头盖脸落了下来，打到我哭不出声来。我在家，何曾被这样打过？吓得哆嗦成了一个。
旋即，剥了浑身的衣衫扔进了大木桶里，冰凉的水里洗个了干净，换上青布衣裳。
我哆哆嗦嗦顶着一头的湿发，站在屋里。人牙子拿布巾子擦着手，冲着我说：“莫瞪！我知你心里恨着我。你且把这恨记着吧，等哪一日你出了头，回来寻我。”
出头……
我要出头，出了头，就没人敢这样欺负我。说不定，我就又能见着我娘了。
我躺在黑屋子里，跟几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一起。她们唧唧哝哝说着话，我闭着眼睛想，想着我到了那许大户家如何奉承他家老太太，如何巴结他家太太。我怎么得她们的喜欢，我想出头。
我被挑进了许大户家了，竟真的给白米饭吃，还不拘吃多少，只管吃饱。我留着心眼，去看那些得宠的丫头们，都细条条的。所以，我只吃了一碗，就摇头不吃了。
我苦着，熬着，有委屈都忍着。终于等到了一天，管事的妈妈跟说我，要我去里头伺候。我抱着个小包袱，跟在管事妈妈的后头，在同屋丫头们羡慕的眼光中，进了里头。
里头很大，花园子、假山、抄手游廊……到处都是花团锦簇，描山画水，我眼睛都不够使唤了。
管事妈妈把我拎进一个院子里，叫我跪在院子里朝着正房磕了头。
我这才知道，虽然我已经到了里头，可我依旧是进不得屋子的。我做的是院子里的粗活。洒扫、浇花、每日清晨把装好水的铜壶放在门口，等着屋里的丫头提进去。
我们的活都是要避着人的，不等主子们醒，我们就要把活做完。不然主子赏花哩，扛个扫把过去，尘土飞扬的，可使得？旁人睡的时候，我们爬起来做活，旁人醒了，我们已是一身臭汗，睡过去了。所以来了三个月，我连主子是个圆的，是个扁的都不晓得。
67.番外：残阳映露（上）[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