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门口打坐了整整一夜,这之后也零星有刺客来过,只不过跟之前浣花门的阵势比起来,纯粹是小巫见大巫,她轻手轻脚地就打发了,丝毫都没惊动别人。直到天色露白,她知道,丧失了夜色的掩护,暂时都不会有人来了,才在天井的水井里打了一桶水,擦干净身上的血迹,又换了件外袍,昨夜的一切就像是被彻底粉饰了。
楚云侑起得很早,就连秦川南低低的鼾声都没停止,他已经起身了。楚昭华和他对望一下,只看见他眼下淡淡的阴影,想来昨夜他根本不可能睡得好,微抿嘴角,掩去了泛起的笑意,明知故问:“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楚云侑叹了口气,黑漆漆的眸子望着她:“我做了个噩梦。”
“哦?”
“我梦见你被西萨神咬了。”
西萨神她之前已经见过,虽然未观全貌,看局部就可以想象出那是一条多么巨大的黑蛇。她肯定不会主动跳下去调戏黑蛇,也不会给别人机会把她推进去当西萨神的口粮,尤其 是这不过是梦罢了。
楚昭华笑道:“除非你有心要把我送进去喂它,不然我还真没机会和它接触。”
她这一句不过是玩笑话,可楚云侑却变了脸色,那副时常挂在脸上的温柔笑脸不见了,沉着脸怒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我怎么可能这么做?”
他的态度太过斩钉截铁,楚昭华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信了,尽管在不久之前,他曾骗她去迦南寺送死。
她向来都觉得姬慕云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其实她也是,她没有信任过任何人,但奇怪的是,她竟然会相信楚云侑所说的话,血缘,真的是一种很玄妙的关系。
等到天色完全大亮了,迦南寺的主持送了斋饭进来,这方面阮绡是行家,在检查过饭菜之后,不顾秦川南的咆哮和愤怒,硬是每样都塞了他一筷子,见他依然活蹦乱跳,才放下心来。
迦南寺离南悦城西城门的距离不远,只走了一个多时辰,西城门已经伫立在眼前了。楚云侑当先走到城门口。因得到太子要回城的消息,楚棘这几日都亲自守在城门口,待见到太子的身影,当即单膝跪下:“恭迎太子殿下。卑职保护不力,令殿下受苦了。”
楚云侑轻轻地在他的手臂一托,微笑道:“楚统领说哪里话,是本宫自己大意,怎么可以责怪旁人?”
楚棘站起身,斜眼一瞥,正看见楚昭华那张脸,立刻单手按着剑鞘:“殿下,是否需要卑职立刻将这小贼拿下?”他还没说话,十几名禁军都已经围拢过来,把楚昭华转身逃跑的路线都给封死。
楚云侑笑着摇头:“其实这回本宫能够顺利脱身,还是靠了楚姑娘--不,现在不该叫楚姑娘了,按辈分算来,我还要叫她皇姐了。本宫还打算回宫之后立刻带皇姐面见父皇。”
别说楚昭华很惊讶,就连楚棘都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但他识趣地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按在剑鞘上的手松开了:“马车已经备好了,太子殿下这边请。”他深深地看了楚昭华一眼,眼里带着极度的怀疑和不信任。楚昭华对于他的反应倒并不意外,毕竟她跟楚棘打过这么多次交道,每一回留给他的印象不是夜间偷偷溜进秦王府,就是在番市酒家跟人大打出手,用的手段还特别不光彩,唯一一回光彩些的,则是磕了药在西唐的秋猎场上赢了他,他又不是蠢货,怎么会不知道前段时间还根本不是他对手的人,现在忽然能够赢过他,肯定是用了旁门左道的手段。
等楚云侑进了城门,原本隐在暗处的秦川南和阮绡自然不会跟进去,就只是看着人影再也看不见,就掉转头回去报信。一旦入了南悦城,太子再发生什么意外,至少跟玄衣教是没什么关系了。
楚云侑走到马车前,早已有人抱着锦墩铺在车下,恭恭敬敬地弯腰身子,等着太子踏上去。马车的制式是四匹骏马,南诏皇帝出行,会有八匹,一品以上的官员连同亲王都可以用四匹,一品以下就只有两匹甚至一匹。只不过太子的车架上还要再多雕刻了一条蛟龙,脚踏明珠,腾云驾雾。
他停在马车前面,却没有先上车,而是转过身,朝楚昭华伸出一只手,笑得很柔和:“皇姐先请。”
楚昭华知道他在别人面前摆出了自己的态度,哪怕南诏睿显帝尚未承认她的身份。她在西唐都城长安待了近半年,看过不少踩低攀高之事,跟红出来都足够被拖出去庭杖到死了。
“不要担心,有我呢。”楚云侑目不斜视,却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们进入清华宫,身后的朱门缓缓合上了。殿中四处缀以明黄色的幕帘和雕花屏风,博古架上摆放着些许西唐传过来的青花瓷器,雕刻成金龙像的香炉吞吐淡香;大理石步道尽头,是一张花梨木的桌案,摆满了一叠叠的卷宗,睿显帝正坐在桌后,高高在上地俯视他们。
楚云侑端步上前,跪倒在地:“儿臣此去烦扰父皇担忧,实是罪无可恕。”
睿显帝紧皱眉端,他的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皱,想必常年都无法展眉,眼角又太过向上斜挑,脸颊又太过削瘦,更显得面容阴翳:“太子,在你眼里,有些道理是懂的,但是懂和做,到底还是两回事。”
楚昭华跪在太子侧后方,只觉得有道目光锁定在自己的身上,那是坐在上座之人的投来的目光,练功练到一定境界,其实也会对周边环境变得敏感,只要有人盯着她瞧,哪怕只是一眼,她都会有感觉,更何况那目光还充满了肃杀之气。她只是挺直了背脊不动,她和太子一样跪在下面,是跪她在名义上的舅舅,可不是跪南诏的皇帝。
“儿臣知罪。”
“你贵为一国储君,以身涉险,还成为对方借以脱身的人质,让瑞王功亏一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太子之位就这样稳如磐石,无人可以撼动?”
“儿臣不敢。”楚云侑看着自己膝前的方寸之地,不紧不慢地回答,“此时是儿臣贪功冒进,一切罪责都由儿臣一力承担。”
睿显帝静了静,又道:“你身边的女子为何人?朕还是头一回见太子带人回宫,何不抬起头来让朕看看,到底是何等国色天香。”
很显然,太子到底还是储君,储君犯了错,这错还不是大错,也不至于承受多大的罪责。可是一个平民女子就不同了,身为一国之君,想要捏死这样一个寻常百姓,自然是容易得不能再容易。睿显帝不能用太子为瑞王出气,但是捏死楚昭华还是可行的。
楚昭华依然跪得很稳,语声也镇定而又沉着:“是。恕民女冲撞陛下。”然后,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的眼神和睿显帝阴翳的目光对上了。睿显帝的眉间越加紧锁,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缓缓地描摹过她的明眸朱唇,终于缓缓地勾起了一丝冷笑:“很好……很好--太子,看来你是不记得朕曾经对你说过的话了,看来你真的长大了,翅膀了硬了,觉得朕老了,也不敢废了你是不是?”
楚昭华不论在前一世还是现在,都被那种像瞧见一只毫不起眼随手就可以捏死的蝼蚁的眼神看过无数次,那些上位者似乎觉得只要想要她死,她就应该是一个死人了,她正要开口还击,就见楚云侑背对着她,轻轻地摆了摆手。
楚云侑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回禀父皇,姑姑已经殁了,只剩下昭华一个独生爱女,这回还是她救了儿臣。”
“那个贱人不配你喊一声姑姑!自甘堕落!”睿显帝额角青筋暴起,抓起桌角的茶盅就朝下面砸了过去。
大概是睿显帝也没想好到底是砸自己的太子,还是“那个贱人的女儿”,最后谁也没砸到,正好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狠狠地砸在大理石地砖上,碎成了好几瓣,还有陶瓷脆片四处飞溅。
他一抬手,楚昭华就知道他肯定砸不准,就没有动,免得再激怒对方。只是飞溅起来的碎片无可避免,她稍微晃了下身子,正好避开,不然脸上又得多道口子。
“父皇,不论姑姑曾经做过什么错事,如今殁了,她的过错就不该由无辜的人来承担。”楚云侑在睿显帝的盛怒之下,依然毫不退让,“昭华千里迢迢从西唐赶来南诏,就是想见您一面,她一个弱女子,又逢战时动乱,本就是十分艰难的事。”
她虽然偶尔也喜欢扮弱女子,可是心里到底清楚,她命硬得就像野草,割去一茬又一茬,只要留着点根,就能成活。可是她自己可以大言不惭,换成楚云侑把这个明显跟她没有半分关系的词套在她身上,她竟然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羞愧。
她倒是真的想要扮得更像一个弱女子,最好还能梨花带雨哭得令人心碎。她酝酿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做不到宁南郡主那样说哭就哭,再来个笑中带泪,最后只能弯下腰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是那种额头紧贴膝盖,背脊弯曲弧度优美的大礼:“得见圣上天颜,民女此生亦是无憾了。”
睿显帝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脸上的怒意硬是被压了下去,他看见楚昭华,就等于看见了曾经年少青春的楚雅,哪怕她们长得并非十分相像,只是楚雅生来就桀骜不驯,从来都不曾向他行过跪拜礼,他从高处看去,就像看见了楚雅弯折了腰,向他下跪。他曾以为看到这样的场景会觉得高兴,又或者是不屑,脱离了他的照拂,背井离乡,她就什么都不是,可是却没有,他并未觉得有一丝喜悦,哪怕是真正的楚雅跪在他面前祈求原谅,他也不会觉得有一丝半点的高兴。
楚雅生在南诏,一出生就享受到了皇族的荣华富贵,最后却抛弃了自己的族人和国家,她生下的女儿,听宁南说,不过是个流落草莽的匪类--粗鲁冲动,不识礼数,胆大妄为。
他闭上眼,语声低沉:“滚,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她挟持太子,帮着蛊师犯上作乱的事,就这样轻轻揭过了。他不想追究,也懒得追究。
楚云侑又磕了个头,便扶着她站起来:“谢父皇宽恕。”
睿显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便不再说话了,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多看他们一眼。
楚昭华离得太子近了,就看见他的脸上有两道划痕,正往外渗出血水,是被溅起的碎瓷片划伤的。有一道甚至就在眼角,只要稍有偏差,就会伤到眼睛。
他们走到殿门口,忽听睿显帝在身后问:“你父亲……是何人?”
楚昭华停住脚步,转过身道:“民女并不知晓。从小就是娘亲抚养民女长大,待到十岁光景,娘亲也过世了。”
她听见睿显帝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又不耐烦道:“怎么还不滚?要朕叫禁军侍卫把你请出去吗?”
皇帝真是这世上最不理喻之人,明明是他自己叫住她的,现在又怪罪她滚得不够快。只不过现在还是皇宫,她若是出言的话……
楚昭华觉得应当不是她的错觉,什么昨夜一晚没睡,这根本是故意要引起歧义。
姓杨的女官目送太子离开,便转身正对着她,微微垂着眼,并没有像有些宫女一样偷偷打量她,神态也很端庄:“楚姑娘是想要先看看屋子,还是先传膳食,又或者先去沐浴梳妆一番?”
“不如先看屋子,再沐浴,传膳倒是不必,现在腹中并不感到饥饿。”
姓杨的女官立刻着人去准备换洗衣服和胰子,送去浴池,又侧身道:“楚姑娘请随我来。”
楚昭华转过身去,立刻就感到一股视线黏在她身上,她微微一勾嘴角:是不是他们都觉得只要等人背过身了就不会觉察到那种肆无忌惮打量的视线了?不过这样打量她倒也并不奇怪,毕竟楚云侑是太子,如无意外,将来也是南诏的一国之君,他们走得近了,难免会惹人猜疑。
姓杨的女官领她到了东院,正厢房常年都有人打扫,就是直接入住也不打紧,至于什么房间摆设,她也并不太懂,就让她直接全权处理了。看完房间,杨女官又引她去浴池,早有人在浴池边摆好了清酒和新鲜水果,还有两个托盘,一个是更换的新衣,另一个则是花瓣和胰子。
“楚姑娘想点哪个丫鬟服侍?”
“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杨女官也不多说,直接告退了。楚昭华对她的感觉其实并不差,只是--她的目光凝在托盘里的新衣,布料虽不是最名贵的,但也不俗,样式简洁,倒和之前几个近身伺候的丫鬟身上穿着的宫装制式相近。
她笑着摇摇头,除去衣衫,抬脚踏入浴池没在水中的台阶上,慢慢地沿着这些白玉台阶,走了下去。她打散了头发,先把一头乌发用胰子洗濯干净,又清洗身体,对着水面,她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她的身上还有那么几道陈年伤疤,并不是那么无暇,只是她已经不太记得每一处伤疤的由来。
她靠在浴池的边上,闭上眼享受着被温泉包围的滋养,眼前水雾弥漫,她抬起手,手中举着一枚玉牌。那块玉牌已经用金子镶过边,把之前的裂痕全部拼接上了,还把拼接金丝的地方连成了一朵梅花,再加之工匠的手艺精巧,倒令人猜不透这究竟是用来修补还是以此作为修饰。
如果将来有机会,她可以用这枚玉牌送做李毓大婚的贺礼,虽然远算不上贵重,但她想李毓应当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并不会介意。
“楚姑娘手上这枚玉饰看上去倒很特别,不知道可否借我一观?”姓杨的女官去了又来,楚昭华听见她的脚步声靠近,也当做没听到,毕竟她身上没有杀气,退一步说,就算她手上拿着兵器,若想要伤到她半分,还不如自戕来的更快,起码她还会吃一惊。
楚昭华将玉牌收进手心,笑着道:“不是什么名贵的玩意,没什么好看的。”
杨女官跪坐在她身后,一双柔软的小手捧起她的一头乌发,用梳子细细地梳着:“楚姑娘觉得身子舒坦些没有?这温泉水中还泡着药材,对身子十分有益。”她梳了几下,又笑道:“姑娘的头发摸起来十分柔软,我们南诏有句古话,说是头发柔软的人,性子也是十分绵软的。”
“可惜这句话对我来说,就不成立了。”她的性格肯定跟绵软没什么关系,哪怕就是软弱一点,也不知道死了几回了,哪有现在嚣张地继续活着的机会。
杨女官为她梳好了头发,用棉布包裹着铺在水池边上,又殷勤地倒了酒给她。楚昭华看都没细看,就一饮而尽,对方又很快把她手里的酒杯满上了。
“这酒倒是不错。”
“这种酒是南诏特有的,用三种鲜花酿成。姑娘所喝的这壶,鲜花取得是每一株初次结成的花骨朵,选取的时候,有碎裂的不要,花萼和花心不正的不要,花瓣有血丝或是黑点的不要,哪怕南诏有许多花城,能经得住这样严苛删选的,也就不多了。而酿酒用的原浆,也是用细白米打磨八道工序后,佐以竹子上所凝结的霜露才酿成的。这样的酒叫初花酒,喝起来并无花朵甜腻之气,反而有股竹子的清气。”
楚昭华看着酒杯中清冽的酒液,反而觉得其中的滋味难言了,她既不懂酒,也不嗜酒,最多就是一口闷了,反而浪费这样的心思和好酒。
杨女官继续道:“贡品级的初花酿,一年光景下来,整个南诏也不到一百坛,有三分之一是作为进贡的酒品送到西唐去的。而剩下的都是进贡给当今圣上,圣上举办宴席时候,或是臣子立了大功,才会赐下一些。太子殿下今年也不过得了三坛初花。倒是宁南郡主更得圣上喜爱,瑞王府得了五坛呢。”
“别看宁南郡主只是郡主,还没有封地,用度上却是比照公主来的。就算是最受宠的公主,碰见宁南郡主也是要礼让三分的。”杨女官取走了吸干头发上水分的棉布,笑着道,“姑娘可以起身了,温泉可不能泡得太久,不然起来的时候会头晕的。”
楚昭华闻言便缓缓从白玉台阶上走了上来,杨女官捧着另一块干净的棉布,包裹在她身上,又拿起了装着新衣的托盘,她眼睛看着图托盘里的衣裳,笑道:“姑娘今日刚到,新制的衣裳还没这么快做好,我看你我的身量差不多,就把我的先拿过来了,还是全新的,刚从制衣局取回来,都没上身试穿过。姑娘不会嫌弃吧?”
楚昭华勾了勾嘴角:“自然不会。”
她擦干身子,伸手拿过衣裳,披在身上,只一会儿就穿戴整齐了。杨女官看着托盘中的三件配饰,又问:“姑娘不需要配饰了吗?这样是否太素了。”
南诏女官的外衫本来就素雅,她拿来的这件就更是素淡了,穿得不好,反而会显得憔悴和寒酸,要再配上配饰,才能显得雅致而非朴素。楚昭华容貌本就秀美,唇红肤白,衣着朴素反而有种纤弱之感,若是太过华丽,反倒显得太有攻击性。
杨女官收起了托盘里剩下的配饰,又道:“姑娘之前说腹中并不觉饥饿,只是现在不饿,等下就难说了,刚巧制膳局送了些精细糕点过来,姑娘不如先去挑些爱吃的?”
“那些糕点是送来给太子殿下的,殿下尚且未尝过,我又怎么好先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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