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俩说的那么悲观吧,这又不是官场,咱又不是那种野心勃勃要当校长当局长的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心无旁骛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好了。”王子沐说。
“沐沐你心态真好。我就调适不好自己的情绪。每次踏进这里的校门,都能闻到一种体制的腐朽气息。”我说。
“可不是嘛,陪领导打麻将的最后都能得到优秀教师称号,苦哈哈埋头干活的最后都被当成了软柿子来捏。”高菲爆出了猛料。
“哎哟喂,你刚来不久,就得知了这么劲爆的猛料啊。”王子沐满脸堆笑的说。
“没办法啊,就算我再事不关己,也总有人会主动贴过来传播别人的各种八卦和小道消息,似乎是在暗示我要小心站队一样。我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一入体制深似海啊。”高菲说完长叹了一声。她扒拉着碗里油腻腻的肉,似乎已胃口全无。
(后记:有人说,体制这种东西的可怕之处在于,你一开始对它深恶痛绝,但慢慢地你却习惯了它,到后来你就深陷进去离不开它了。我之所以无法融入这里,或许是因为内心一直在对抗它的惯性,唯恐哪一天被它趋同了却浑然不知。不求改善环境,但求不要被环境污染。)
我终究变成了我曾经讨厌的那种人
就这样,在卓英我又继续了日复一日的学校、宿舍和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作为班主任,我要陪着孩子们做操、锻炼,不管寒风凛冽还是骄阳似火,时间终将我打造成一名皮肤黝黑,声色俱厉,从外形到内心都无比强悍的女汉子。当然,身为初一的班主任,还需要时刻切换成一位爱心爆棚无微不至的保姆身份。这工作也不得有任何差池、半点疏忽。比如,半夜十一点多,还有家长打电话来执意让我去宿舍看看他女儿,说他女儿不舒服。已经冲完凉裹着浴巾的我不得不从教师宿舍的三楼吭哧吭哧地爬到学生宿舍的四楼,找到这位肚子疼得不明就里的女生,再低声下气死皮白赖的叫醒了睡梦中的校医,然后睡眼惺忪地在校医室里陪着小女生打了两个钟的点滴。还有一次,一调皮好动的男生在跟同学嬉闹中一拳击中教室里的图书柜,顿时玻璃碎落一地,他的手鲜血直流。我扔下手头所有的工作送他去了校医那,止血之后,经过校医的指示,我又立马陪他去大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我总算知道小孩子们的威力了,每天都会给我带来不一样的惊吓,总有一种按下葫芦浮起瓢的感觉。所以我每天睁眼第一件事情便是祈祷这帮小朋友们不要出事不要出岔子。各种血泪教训告诉我,班主任的责任远大于权利,付出远大于回报,挨的批评受的责骂也远多于表扬。每天我和王子沐都会因为芝麻绿豆的事被级长质问,“你们班走廊怎么有垃圾啊”,“你们班图书柜好乱,得收拾收拾”,“你们班晚上熄灯了有人讲话啊“,“你们班跟是不是在谈恋爱啊”,“你们班有个宿舍总爱打架啊“,诸如此类的通过宿管、级长或者其他小间谍或领导反馈的消息,我们都责无旁贷的成为被质询盘问的首要对象,好像所有这些芝麻绿豆的事都被他们看成是班主任闯出来的滔天大祸一般。作为一名光荣的班主任,我还得放下手中的备课工作,行使我那微弱的权利对学生一一进行盘问、审查、批评、教育,不论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干脆软硬兼施才能得到个处理结果,可结果往往也只是差强人意。经历了几个月的煎熬,开学时元气满满的我们现在已经开始萎靡不振了。
“学校食堂从这周开始就不提供晚餐了,咱们等会去哪解决晚餐呢?”王子沐边刷刷刷地批改着作业,边问我。
我转过头,用余光看到了级长,都快六点了,她还没回家,我赶紧把“心情不好,吃龙肉都没味道了”咽了回去,然后对王子沐说“待会儿附近搜索一下呗。”
“我知道附近有家湘菜不错,一起去啊。”还没等王子沐开口,级长兴高采烈的发话了。
“我上火,喉咙痛,吃不了辣的。要不王子沐,咱俩还是回去煮点饺子凑合一下吧。”对这位习惯了大事小事爱破口大骂的“烈女子”,我实在是找不到可以共进晚餐的乐趣,于是我很快机智的婉拒了她。
“好啊好啊,我正有此意。”王子沐回答道。
“工作都那么辛苦了,要对自己好一点啊,你们。”级长说。
对于她的突如其来的关心,我心里一阵发憷。我和王子沐匆匆收拾了桌面,就挽着胳膊一同离开了。
“幸亏你机智,不然又被她套路了!”王子沐眉飞色舞的说。
“可不是嘛,已经被她套路两次了,吃饭的时候要么就是给咱上紧箍咒要么就是训话,太扫兴了,才不会再跟她一起吃饭了,太晦气。”我又开始一吐不快了。
“关键是她从没有主动提出买过单哟,活脱脱的大领导的范儿,可神气了。”王子沐说。
“那咱们还吃饺子么?”我挑起眉毛,一脸坏笑。
“当然不吃饺子,咱们去吃湘菜!”王子沐边说边拉着我往校门口走。
这个学校是大禾镇上的唯一一片净土。一走出校园,就能看到校门口贩卖假枪支弹药或者其他狗皮膏药的自称为藏民的摊贩儿。校门口左右两条延伸出去的小街一到晚上就会被堵得水泄不通。附近工厂里的长厂工厂妹们一到晚上就纷纷出来光顾这里的夜市。烧烤的滚滚浓烟,小摊小贩们的卖力吆喝,还有地面繁星点点的垃圾,来来往往的人潮形成了一副生动的“大禾夜市图“。在这样一个工厂、物流集中的地方,也是苍蝇恣意横飞的地方,要找到一个清净且干净的餐厅实属不易。我和王子沐为了美食,只能双手捂住背包,踩着黏糊糊的地面,排除万难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出来。
终于经过不懈的努力,我们穿出了人流,来到了餐馆。
“你从埔大来到大禾镇,有城市进了农村的感觉吧。”王子沐笑到。
“农村才不是这个样子呢。我老家现在这个季节就是典型的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哎,忘不掉的回不去的就是故乡。”王子沐边说边给我倒了杯茶。
“好在不管校园外面多么的不堪,校园里都能觅得一时清净。”我说。
“那可未必哟。昨天半夜大概两点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一声尖叫?”王子沐突然神情严肃了起来。
“听到了呀!这惊声尖叫,吓得我一激灵。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今天去文印室听到他们谈论说教务处的小钟昨晚发现有个身影在她的走廊上晃悠,她吓得一声尖叫,那人一慌张,就从阳台上径直跳下去了。”
“天啦!这么惊悚!我道是学生在宿舍闹呢,没想到是咱们老师宿舍传来的。那后来怎么样了?”
“那人撒腿就跑,还没等人来就翻墙出去了呗。”
“这人是学武术的吧,二楼跳下去还能跟没事人似的撒腿就跑。哎,想想我都觉得毛骨悚然。”
“所以不能大意啊。据说咱们办公室之前也被盗过,好几台电脑不翼而飞,所以凡事得当心。”
“我以为在校园就是安全的避风港呢,没想到还是难逃池鱼之殃啊。真羡慕你和高菲,有自己的家,随时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你还年轻着呢,前途不可限量。来,赶紧吃菜压压惊。”
吃完饭我们去教室巡视了一番,然后改完作业就回宿舍了。如果赶上有晚自习,回宿舍会更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开始了与失眠的艰苦卓绝的斗争。大地沉睡而唯我独醒。我起身来到走廊上,感受这柔美的夜色。夜色弥漫中,教学楼顶层那面银白色的钟摆显得尤其亮眼,这应该是卓英中学最美妙的设计了吧。黑色的指针夜以继日的走着,仿佛是时刻地提醒世人时不我待。它的良苦用心却并没有感召很多人,毕竟还是有很多人依然浑浑噩噩、混吃等死,也依然有很多像我一样的语言巨人行动矮子,一边蹉跎着光阴一边悔恨不已。像入了迷宫一样,处处碰壁却依然找不到出口。
我只是清楚地感受到,随着教书时间的延长,我就会更加质疑我工作的意义和价值。从学科来说,英语像语文一样都是世界上非常优美的语言,是一种表达情感愿望交流思想的符号,而我们却被迫将其封死在一份毫无美感的试卷上,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来揣测出题者的意图、纠结于词法和句法。除了扼杀人性毫无美感的考试,还有古董教材,不光是学生读起来味同嚼蜡,就是我自己教起来都觉无聊至极。一个时代更迭、日新月异的年代,教材的内容却十几年如一日的原封不动,让人哭笑不得。当然,我想过补充最新的或者最能与时代契合的阅读材料,当做是新鲜血液为学生补充“大脑营养”。但是,应试教育这根大的指挥棒所奉行的“以分数论英雄”和“万般皆下品,惟有分数高”的准则下,老师们也只能束手束脚的工作着。
从自身来说,最让我痛心疾首的事情是因为我逐渐发现我最终变成了小时候自己百般厌恶的那种人。虽然小时候一直是父母和老师眼中的乖乖女,但我骨子里是非常厌恶成年人的啰嗦和说教的,可是我最终却成为了这样的人。作为班主任,我要苦口婆心谆谆教导,唯恐学生违反校纪校规、唯恐他们成绩下降学习动力不足……可是如果我不行使这份班主任该“享有”的权利,就会轮到领导和家长来质询或者指点。每天,我还要因为班级不整洁、学生没穿校服或者谁谁谁迟到早退或者“文明班级奖”泡汤的事情苦口婆心甚至大动肝火。可是每次事后又会觉得自己像灵魂出窍了一般,也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吹毛求疵大动干戈,更不明白为什么教室干净就能称之为文明班级,粗浅又荒唐。除了爱说教,我还变得无趣了。不管白天黑夜,总会有家长打电话来问及孩子为什么最近心情不好、为什么食欲不振、为什么成绩下降、为什么注意力不集中或者为什么谈恋爱了,等等让人无奈的问题。我开始怀疑自己成了人家孩子的24小时贴身侍卫和贴身保姆甚至是私人侦探,所以身兼数职的我因各种繁杂琐事而变得越来越无趣了。
我从没想过改变世界,我只是希望不被世界改变,然而我现在所做的与我的希望背道而驰。我想到当年韩寒犀利吐槽“十个老师九个变态”的话。被中高考常年折磨过的学生最后都郁郁寡欢、心理早衰,然后各种口诛笔伐矛头直指一线教师,可殊不知,同样被中高考裹挟的一线教师也因为在升学率、家长领导期望和学生的哀怨以及“所谓的素质教育改革”的浑水中摸不清方向,继而“精神分裂”。老师也不是像学生所想的那样一生下来就有施虐倾向的,这不都是从上到下再自下而上互虐的结果么。
每每想到这些,就有些生无可恋的感觉,但是与孩子们相处时的快乐点滴又能支撑着我坚持好一阵子。如果说琐碎无趣而又违背自己教育理念的工作是一味苦药的话,那么与孩子们相处时的快乐就仿佛是喝下这碗苦药后的一颗方糖,甜而不腻,能瞬间让人忘记刚刚那翻苦涩难耐。我想起初一的第一节课我怕孩子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因为是从高三直接空降到初一,我便试探地问了问:“不错啊,你们还能跟得上我的节奏,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啊。”一女孩子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瞪大眼睛说:“老师,听是有点费劲啦,不过看你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也可以猜得出个六七分出来。”还有一次,因为发现初一的男孩子们习惯不好,总是出口成脏,我就在班会课上很严肃地批评他们,还规定他们以后不许说“逼”这个字。接下来,我继续道:“明天模拟考,记得准备好考试用品,尤其是2b铅笔…”一孩子立马叫道:“老师,你说了那个字,怎么罚?”每次都会被他们的机智打败。还有一次上课,看见俩男生上课吃零食,嚼得嘎吱嘎吱响,我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想没收了他们的零食,结果那男生眼疾手快赶紧拿起那袋薯片并满脸堆笑地说:“老师,你想吃就直说嘛。”然后把薯片递给我,弄得我哭笑不得。还有一次上晚自习的时候一孩子总是摇头晃脑地跟附近的孩子讲话,我一时怒发冲冠,跑过去问他“你怎么跟个陀螺一样转来转去的啊,你就不能安静点!”结果这孩子一脸天真无邪的看着我说:“老师,陀螺是什么呀?”听罢我竟怒气全无。记得还有一次早读训话中,我问学生:“知道什么叫起床气么?”学生答说“知道。”我说:“知道就不要迟到,否则后果很严重,老师会很生气。”学生默默地低下了头。我又继续说:“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读书要趁早。”这时学生抬起头理直气壮的说:“但是,老师,早起的虫儿会被鸟吃啊。”对于这天衣无缝的逻辑我竟无从辩驳。
(后记:罗素曾经说过,“人生而无知,但是并不愚蠢,是教育使人愚蠢。”对于这句话,我深有同感。每个孩子都拥有独一无二的智慧,可是教育奉行的这种统一规格的加工过程,无形之中却荒废了甚至扼杀了他们的灵性。我会因此更加质疑我的职业,从而心神不宁,小时候我妈妈总说我爱杞人忧天、自寻烦恼,然而现在我的这种毛病似乎变本加厉了。)
第十七章 彷徨[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