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请您微笑一下。”
他望着眼前的镜头,张开嘴,满是皱纹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年轻的工作人员按下相机快门:“祝您长命百岁,蒙托先生!”社会保险事务所的人,给领取养老金的老人们拍照之后,按惯例都要来上一句类似的祝福语,可这句话总是让他心里堵得慌。
“对了,您的那位老伙伴呢,他搬走了吗?”工作人员一边收拾公文包,一边随口问道——他们问东问西的习惯也让他觉得讨厌。
“唔。他到南方乡下去了,和他的孙子住在一起。”他一边含混的答道,一边忍不住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照片里的人留着帅气的小胡子,穿着北非军的沙漠制服,露出自信的笑容。“那就是我,是我,没错,我就是阿方斯·蒙托。”他在心里肯定的对自己说。
……
他蜷缩着身体,斜靠在路牌杆上,紧闭双眼,死咬嘴唇,但还是不能阻止钻心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我也许要死在这里了……为什么我会碰上这样的事,阿方斯……你这是在报复我吗……我也许马上就要去见你了……”
他感觉有人跑过自己的身边。“救……救我。”他用尽全部的力气挣扎着呼救。
那个人停下了,好像……是一个女孩子。
“嗨,您好!帮帮我好吗?”那个女孩子在不断的向跑过的人求助,她的声音虽然很好听,却不是巴黎口音,而且有点生硬,她是个移民吗?他只记得,她的头发是黑色的……
“先生,您再坚持一下!我看见前面有一辆救护车!他们好像看到我们了~”半昏迷之中的他,断断续续听到她的声音。
救护车的警笛和七嘴八舌的人声混杂在一起,他听不见她的说话,有点着急,开始在空中胡乱抓挠,这时,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他,是她,是那个天使,他知道她还在,紧张的神经立刻放松下来,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沉沉的睡了过去……
……
“十年来,您在已故的阿方斯·蒙托先生名下,冒领的退役军人养老金高达125万3114法郎。”那个男人盯着他,露出抓获了猎物时那种得意的笑容:“当然,您此后也不用担心领不到养老金的问题,因为监狱将会帮助您安度晚年。”
“必须承认,您的运气还不错,不但窃取了蒙托先生的荣誉,还成了公众明星。”对方背过身去,看着墙上的大幅照片,用嘲讽的口吻说。
他干涩的老眼,恶狠狠的盯住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没错,那家伙个头很高,看起来也很壮实,但他也许可以趁其不备,对准脖子一刀插下去,然后,偷偷把尸体埋在后院里——就像他在十年前,把心脏病突发去世的好友阿方斯·蒙托埋掉一样。
他刚刚动了动手指,那个人就突然转过身来,立刻让他疯狂的想法烟消云散。“不过,我倒是有另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对方打开了带来的公文包,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高面额的纸币:“只要您按照我说的去做,您就会一切安然无事,在不久之后,飞往风景秀丽的留尼汪,度过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
好像有人在敲卧室的门,“磕、磕……”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听得分外的清晰,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是谁?”
没有人答话,声音仍在继续。
“你是谁?!”他慢慢伸手摸到了床头的铁棍,把它死死的攥在手里。
声音停下来了,他刚刚松了口气,可它马上又开始响起。
“是你吗?阿方斯……”他用颤抖的语调问。声音也停住了,好像在认可他的问话,他觉得汗水湿透了睡衣。
“对……对不起,阿方斯……”他结结巴巴的说:“我……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诸神在上,你……你知道的,从头到尾……都……都是他们搞错了,我……我只是什么都没有说,你会原谅我的,对吗……阿方斯……”
突然,门“砰”的一声开了,走廊里的风将一只空啤酒罐吹进房间里,它在地板上滚动着,撞到衣柜的木门上,又发出“磕、磕……”的声音。他的手一软,铁棍重重的跌落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无力的瘫倒在床上。
2
“你的睡衣我穿还算合适的呢,就是裤子实在太长了……哎,小白,这是我们俩第三次‘大被同眠了吧。”唐宛把自己放倒在宽大的床上,伸直手脚,尽可能的舒展着身体,一边笑嘻嘻的说。虽然来到这里,她自己的心里也充满了不安,可还是努力想要把闷闷不乐的好友逗笑。
“是呀,我们有缘嘛。”柴小白也躺到了床上:“关灯了啊。”
柔和的灯光渐渐暗下,偌大的卧室浸入黑暗,皎洁的月光从拉了一半窗帘的窗户照进来,墙纸上纤细卷曲的花纹浮出银白色的光泽。
“还疼吗?”唐宛偏过头,看着身边躺着的柴小白,碰了碰她胳膊上洁白的纱布。
“一点点吧。”柴小白大睁着眼睛,直直的望着天花板。
“傻瓜,怎么想的?”唐宛用责怪的口气问。
“我想的就是,要是让我在电视上道歉,还不如干脆死掉算了……”柴小白答道,语气平淡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唐宛赶忙伸手掩住她的双唇:“不许乌鸦嘴!我来帮你了,我会说明一切——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谢谢你,唐宛。”柴小白转过脸来,眸子在微光下闪闪发亮:“谢谢你来保护我……”
“这可不像公主该说的,殿下。”唐宛继续逗她。
“我很快就不是公主了。”
“啊?”唐宛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爷爷已经答应我和妈妈回瑞士去,最好消失一段时间。”柴小白叹了口气:“看得出来,他对我挺失望的,他不喜欢软弱的人,可我就是,我只想要逃避,还要躲到你的背后。”
“你不是一直想要回瑞士去吗?”唐宛想了想:“这么说来,虽然这件事很糟糕,可结果也还算不错吧。”
“是啊,我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柴小白想了想:“这个……成语应该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说的对不对?”
唐宛微笑着点点头。
“答应我,暑假来看我好吗?其实在这里,除了爷爷、你和路启平,我谁也不留恋。”
“……嗯,是啊,何况那边还有夏尔噢。”唐宛随口开着玩笑,想让她的心情好起来。
“其实……我也算摆脱夏尔了。出了这种事情,我和他,大概连朋友也不用做了吧。”柴小白停了停,又说道:“想想看,可以再也不要见那家伙,还是挺开心的呢……”她的脸上虽然带着笑意,语气却充满了失落。
自觉失言的唐宛,默不作声。
“明天接受采访,你害怕吗?”柴小白换了个话题。
听到这么一说,唐宛感觉自己的心怦怦直跳:“……有一点吧,不过,一想到时和大家在一起面对,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就好像我对你说过的,刚到明德那年,我和牧远启平他们去游乐场,误了门禁时间,那次,牧远对我说,真相不会比流言更糟糕。”
“真的?”
“嗯,他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是说,真相真的不会比流言更糟糕吗?”
“哎?”唐宛一下愣住了,她认可这句话,因为它是梁牧远告诉她的,而且她从内心认定它天然的正确,可她确实没有往更深的地方去想。
“好了,不聊了,明天还要早起呢。”柴小白好像察觉到了好友的尴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打了个哈欠:“晚安,做个好梦吧~”
“……嗯,晚安。”
两个女孩各自转过身子,背对背的闭上眼睛,开始努力要让自己进入睡眠,虽然,这对她们而言都不容易。窗外,夜色中显德宫恢宏的建筑群,就像黑色的群山,将她们紧紧的包围起来。
3
“……进行这次联合专访的是两家特许的新闻社,华闻社和法新社。采访内容在经过审核后,将通过两国的国家电视台,在明天的晚间新闻频道播出。”麦欣双手交叉坐在椅子里,神态肃然,好像发布作战命令的指挥官。看到她这副样子,唐宛也更加紧张起来了,她悄悄偷瞄了一下左右,见不仅是梁牧远和李雅南,就连一向嘻嘻哈哈的路启平也是紧锁眉头、一副认真的样子,不由得又把身体坐直了一点。
“注意事项,新闻办公室的人已经给你们详细讲解了吧?”
“是。”“讲过了。”几个人赶忙应道。
麦欣看着大家,笑了笑,语气缓和了一些:“你们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太紧张也不好呢。第一,这不是直播,所以还有剪辑修改的余地;第二,这两家新闻社都会按照我们事先拟定的问题提问——所以,你们也不妨放松一点,好吗?尤其是你,唐宛。”麦欣的目光直射过来,让刚刚松懈了一点的唐宛又有点不自在。“你要讲述的东西最多、最重要,记住,你说的,都是自己的真实经历,没什么好害怕的,保持自然就好,千万不要让观众觉得,你是在背稿子。”
“嗯。”唐宛重重的点头。
“那么,准备好面对公众了吗?”
唐宛点点头,但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准备好。这一切令她害怕,如果不是为了帮助最好的朋友,她会不顾一切的推开房门,逃之夭夭。她抬眼看了看梁牧远,金色的眼镜框后,那熟悉而温暖的目光又在鼓励着自己,顿时感觉一下子踏实了不少。
“好了,大家先用点下午茶,休息一下。”麦欣拍拍手,穿着浅蓝色制服的宫役们立刻应声开始忙碌起来,短短几分钟之后,丰盛的茶点就被布置好,精美的餐具琳琅满目,氤氲的茶香飘散在厅堂之中。
李雅南优雅的托起杯子,瞟了一眼唐宛。作为世家名门中备受瞩目的名媛,她从童年时代就开始时常参加宫中的茶会,那些繁缛的礼仪对她而言,都是轻车熟路,所以,她很想看看唐宛的表现——不过,这次她却失望了。
唐宛心不在此,她根本就没有去碰眼前的茶杯和点心,因为原该在此出现的柴小白,直到现在还不见身影,她早已焦虑不安。“秾华姐,小白……呃,不,懿德公主殿下什么时候过来?”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麦欣看了腕上的手表,抬手叫来一个宫役:“你去看一下,懿德公主……”话未说完,只见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子步履匆忙的从外面走进来,麦欣认识他,他是皇帝的新闻秘书。他好像没看到在座的众人,径直来到麦欣的椅子旁,弯下腰耳语几句。
麦欣皱了皱眉头:“好,我知道了。”她摆摆手,从椅子里站起身来:“各位,非常抱歉,今天下午的专访暂时推迟,大家茶会之后,先回房间休息,等候进一步通知。我失陪一下。”说罢,与来人一起急匆匆的离开,留下四个人在房间里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4
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
惟精惟一
允执厥中
十六个饱满的淡金色楷书大字,平铺在黑色的檀木屏风上,落款是“桐荫堂主人”,这是当今皇帝的父亲、裕宗的斋号。屏风前的一方低台上,摆放着造型简洁,却不失庄重的御座。不过,在枢密委员会的这间会议室里,御座只是装饰性的存在,一般来说,皇帝更愿意和与会者们坐在一旁围成椭圆的一圈沙发里,在轻松随意的氛围中召开会议。
这是短短一周内,李卓南第二次参加枢密委员会会议。相比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忐忑,现在他感觉已经自然了许多。当然,他也明白,在这里的祖辈和父辈们面前,年轻的他还不具备独立发表意见的资格,自己现在要做的,是选对可以跟随的对象。
这个对象就坐在离他最近的沙发里,上议院议长梁国英是他在最高决策层中可依赖的盟友。梁国英的敌人,也是他的敌人——二人对面的戴着扁框眼镜的高瘦男子,是大周政府的现任首相柳子翔,最近,梁柳二人在外交政策上的冲突,已发展到势同水火的地步。
梁国英左边两位正在交谈的老人,分别是国家的精神导师、承圣公董元康,以及皇帝的最高顾问、曾经三度出任首相的政界元老庞震。体型微胖,却精神十足的下议院议长祝长珉,面带微笑,一言不发的在聆听二人的谈话。他是最大在野党社会进步党的总干事,这位平民出身的政治家以煽动性演讲而闻名,颇具民望,但在枢密委员会会议上却很少发表意见,在他看来,这种权力团体的闭门会议,是与民主代议制相违背的。
 
第五十六章 是非真伪莫能察[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