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加河,这条被无数诗篇赞颂的母亲河,当她流经到下诺夫哥罗德,却像一条令人嫌弃的、浸透工业油污的抹布,沉重地铺陈在城市脚下。灰蒙蒙的天空下,是林立的烟囱和那些方盒子般的赫鲁晓夫楼,仿佛上帝也厌倦了这片土地,随手丢了些什么东西在这里。空气粘稠,混合着未燃尽的劣质煤烟、融雪污水的腥气,以及一种更令人作呕的绝望——那是无数个“伊万·伊万诺维奇”们,在债务的重压下,从毛孔里渗出的恐惧与酸腐汗液蒸腾的气息。
伊万·伊万诺维奇·别洛佐罗夫被人潮裹挟着,塞进了那列开往“未来财富中心”工业区的电车。这哪里是电车?分明是地狱特制的沙丁鱼罐头。车门每一次艰难地呻吟着合拢,都伴随着一阵肉体挤压变形的闷响和几声压抑的痛呼。伊万的后背紧贴着冰冷滑腻的金属扶手,每一次车厢的晃动都让那冰冷的触感更深地嵌入他的脊椎。他的左侧肋骨被一个硕大的、棱角分明的公文包顶得生疼,公文包的主人,一个脸色蜡黄、眼袋浮肿如烂桃的男人,对此毫无察觉,只是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股票曲线,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涨……快涨啊……”
伊万充血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旋转、放大,像一台失控的钻孔机:下个月那笔该死的“上进贷”利息,还差两千三百卢布。他的手指在裤兜里,隔着粗糙的布料,神经质地捻着、揉搓着那张催命符——一张印着“斯拉夫奋进信贷银行”烫金徽标的催缴通知单。纸片边缘已经起了毛,被汗水浸得发软,仿佛随时会在他指间化为黑色的泥沙。
“未来财富中心”巨大的、由廉价钢化玻璃和预制板拼凑而成的灰色建筑群,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如同一座座冰冷的墓碑。伊万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穿过同样死气沉沉、弥漫着机油味和焊锡烟雾的车间。工位像停尸间的小格子,惨白的隔板散发着消毒水和陈年油垢混合的怪味。他刚把磨损严重的工具包扔在油腻的图纸上,还没来得及坐下,一种异样的死寂感便像冰冷的潮水般从隔壁涌了过来。
邻座的谢尔盖·彼得罗维奇·索科洛夫,那个身高近两米、肩膀宽阔得像头西伯利亚熊、总在午休时念叨着要攒钱给刚学琴的小女儿斯维特兰娜买架“正宗红木音板”钢琴的壮实钳工,此刻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瘫倒在他的工位上。他那颗硕大的头颅歪在摊开的、布满了刺眼红叉的绩效考评表上,仿佛那劣质的纸张是唯一的枕头。一只肌肉虬结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隔板外,指间还松松地夹着半截没燃尽的“白海”牌香烟,烟灰簌簌地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他的眼睛半睁着,浑浊的瞳孔空洞地望着头顶惨白的、嗡嗡作响的日光灯管,脸上凝固着一种混合了极度疲惫和难以置信的惊愕——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他还在努力理解那些红叉的含义。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角落里那台老旧的针式打印机,像个患了肺痨的老头,发出单调而贪婪的“咔哒……咔哒……嘶啦……”声,不知疲倦地吐着新的生产指令,或者,更可能是新的催命符。
这死寂被一阵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打破。主管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波波夫,一个肚子快撑破那件明显小了两号、腋下被汗水浸出深色地图的廉价涤纶西装的男人,小步快跑着冲了过来。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上混合着显而易见的恼怒和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恐慌。
“散开!都散开!看什么看!不用干活了?!”他尖利的声音像钝刀子划破玻璃,瞬间刺破了凝固的空气。他粗鲁地用肥胖的身体拨开几个下意识围拢过来的工人,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厌恶的急躁。“叫保安!真他妈的晦气……影响效率!这个月的指标……”他一边嚷嚷着,一边掏出手机,手指在油腻的屏幕上笨拙地戳点,声音陡然压低,变得如同毒蛇在草丛中穿行,“喂?人事部吗?索科洛夫……对,三车间的……嗯,死了,就在工位上……赶紧通知家属……唉,麻烦啊……”他的小眼睛扫过谢尔盖僵硬的尸体,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刚刚逝去的生命,更像在看一件需要处理的、会带来额外成本的麻烦物品。“……他这个月的‘上进贷可还没还清呢,银行那边估计又得扯皮……”这后半句,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精准地刺入伊万冰凉的耳膜,钻进他早已被恐惧攥紧的心脏。
一股冰冷的酸水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灼烧着伊万的喉咙。他再也无法忍受这弥漫着死亡和冷漠的狭小空间,猛地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走廊尽头那个永远散发着消毒水与陈年尿臊混合怪味的公共厕所。他反手插上最里面隔间那扇薄得像纸皮、摇摇欲坠的门栓,背靠着冰凉、布满可疑黄褐色污渍的隔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劣质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和更深处传来的恶臭疯狂地涌入鼻腔,但他顾不上了,只想把谢尔盖那灰败绝望的脸和瓦西里那句如同恶魔低语的“上进贷还没还清”挤出脑海。冷汗浸透了他后背那件洗得发白、领口磨破的化纤衬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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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终于勉强平复了几乎跳出喉咙的心脏,抬起沉重的、被汗水糊住的眼睛时,他的呼吸和心跳,在那一刹那,彻底停止了。
隔间那逼仄、肮脏的四壁消失了。脚下不再是湿滑的瓷砖,而是厚得能陷进脚踝的猩红色波斯地毯,花纹繁复得令人眩晕。头顶,一盏巨大无比、缀满廉价切割水晶的枝形吊灯凭空出现,发出刺眼而冰冷的光芒,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却又显得异常虚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烈得发齁的合成香薰甜腻味,试图掩盖,却反而更凸显了那股若有若无、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硫磺气息。一张巨大得离谱、光可鉴人的深色桃花心木办公桌,横亘在原本是蹲坑的位置,像一座沉默的堡垒。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剪裁过分考究、料子却古怪蠕动的深黑色西装。那面料并非静止,仿佛底下有无数细小的、油亮的活物在不安分地滚动、钻营,不断有浑浊的、类似机油般的粘稠液体从布料纹理中缓慢渗出,在刺目的吊灯光线下泛着令人作呕的粘腻光泽。他的脸像一块被拙劣工匠反复揉捏过度、彻底失去了弹性的劣质蜡像,一个夸张到近乎撕裂的笑容被强行固定在上面,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露出两排过于整齐、白得瘆人的牙齿。
“啊哈!伊万·伊万诺维奇·别洛佐罗夫!我们上进的楷模!未来的希望!”那声音响了起来,如同粗糙的砂纸在用力摩擦一块生满铁锈的钢板,每一个音节都甜腻得能滴出蜜糖,却又冰冷得直钻骨髓,令人肠胃痉挛。“请坐!别拘束!时间就是金钱,而金钱……”他那只同样覆盖着蠕动西装、不断渗出油渍的手优雅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韵律感,将一份厚厚的、闪烁着奇异暗金色泽的合同推过光滑的桌面,滑到伊万面前,“……正等着您这样充满勇气和远见的年轻人去攫取!”合同的页脚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飞起来,仿佛那不是纸张,而是某种活物的鳞片。
伊万的目光被死死钉在合同封面上那扭曲的暗金色字体——“飞升贷:通往体面人生的黄金阶梯”。那光芒仿佛有生命,在诱惑,在低语。
“看看这条件!”魔鬼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咏叹调,“利率?哦,微不足道!象征性的!想想看,您将拥有的一切——伏尔加河畔,下诺夫哥罗德最炙手可热的‘金色河畔家园,推开窗就是母亲河的壮丽!一台崭新锃亮、流线型的‘拉达神驹轿车,稳稳停在您专属的、铺着鹅卵石的车位上!还有……您的奥尔加……”魔鬼的笑容骤然加深,那咧开的嘴角几乎要撕裂整张蜡脸,露出一种洞悉一切隐私、品味他人痛苦的残忍快意。
“哦,说起您那位精明强干、曾经风光无限的前女友,尊贵的‘星辰银行经理奥尔加·谢尔盖耶夫娜·伊万诺娃……”他故意拖长了腔调,每一个音节都像淬毒的针,“啧,不幸啊,太不幸了。裁员的寒潮,连‘星辰这样的大银行也未能幸免。您没注意到吗?她那双曾经顾盼生辉、让您神魂颠倒的漂亮眼睛下面,现在可是挂着两个深得能塞进十卢布硬币的黑眼圈呢。听说……焦虑得夜不能寐,偷偷在吃‘安心宁?一把一把地吃,像嚼糖果。怕呀,怕得要命,怕失去那套用整整三十年自由和尊严换来的‘静好小筑,怕明天清晨醒来,冰冷的裁员通知书就已经塞到了她那扇贴满‘福字的防盗门下。恐惧,我亲爱的伊万,”魔鬼像抚摸情人般,用渗出油渍的指尖轻轻划过合同封面,那光滑的纸面上瞬间浮现出奥尔加憔悴不堪、眼神涣散、正颤抖着手倒出药片的焦虑面容,随即又扭曲、溶解成一排排冰冷的、不断跳动的数字和日期,“……恐惧是比最坚韧的皮鞭更高效、更持久的驱策力,鞭子只能抽打皮肉,而恐惧,能抽打灵魂,让灵魂心甘情愿地钻进我们精心打造的笼子里,您说,不是吗?”
伊万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无法从合同上移开分毫。那些印刷体的条款文字仿佛突然获得了邪恶的生命,在他眼前疯狂地扭曲、舞动、尖叫:
“月供将吞噬您薪水的四分之三!血肉的供奉!”
“车贷将榨干您最后一点喘息的空间!自由的绞索!”
“信用卡循环利息是永不闭合的死亡螺旋!灵魂的磨盘!”
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冰冷的、沉重的生铁锁链,带着锈蚀的腥气,缠绕上他的脖颈、四肢,勒入皮肉,嵌入骨髓。谢尔盖猝死时那灰败绝望的脸、瓦西里那句“上进贷还没还清”的贪婪低语、奥尔加在幻象中惊恐涣散的眼睛、还有他自己口袋里那张被汗水浸透的催缴单……这些画面在这间由厕所隔间幻化成的、金碧辉煌的“贵宾室”里猛烈地碰撞、叠加、爆炸!一股混杂着无底深渊般的恐惧和火山喷发般狂怒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堤坝。
“上……进?”伊万的声音嘶哑破裂,如同濒死野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最后一声嚎叫,在这虚假的辉煌囚笼里空洞地回荡,“去你妈的‘上进!!”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双眼赤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猛地从猩红的地毯上弹起,扑向那张巨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他双手如同铁钳,死死抓住那份闪烁着暗金光泽的“飞升贷”合同,用尽全身残存的和被愤怒点燃的每一丝力气,狠狠地向两边撕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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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预想中纸张被撕裂的清脆声响。
只有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牙根发酸的、湿漉漉的怪声——“滋啦……噗嗤……”——仿佛在撕开浸透了鲜血和油脂的厚重皮革,又像是在强行扯断腐烂发臭的内脏。伴随着这可怕的声音,一股浓稠得如同沥青、冒着粘稠气泡的黑色粘液,猛地从合同被撕裂的裂口处喷溅出来!那粘液散发着极其强烈的、令人瞬间窒息的恶臭——是浓烈的硫磺混合着陈年铁锈、腐败内脏和劣质机油的味道!
办公桌后的“人”发出一声绝非人类喉咙所能发出的尖利嘶鸣!那声音像是无数块碎玻璃在高速旋转的砂轮上疯狂刮擦,又像是金属被强行扭曲断裂!他那身昂贵的、不断渗出油渍的西装猛地膨胀、鼓胀,如同充气的皮囊,随即“嗤啦”一声爆裂开来!蜡质的面皮如同干裂的墙皮,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暗红发亮、覆盖着几丁质光泽的坚硬外骨骼!他的身体在令人眩晕的剧烈抽搐中疯狂膨胀、变形!头颅被拉长,变得狭小而狰狞,额头上,密密麻麻、如同复眼般的幽绿色光点骤然睁开,闪烁着冰冷、纯粹无机质的、毫无情感的寒光!巨大的、关节处布满倒刺的黑色节肢,“噗嗤”几声戳破了厚实的猩红地毯,六条细长多毛、覆盖着油亮甲壳的腿,支撑起一具庞大、臃肿、不断滴落着黑色粘液的蟑螂躯体!
它几乎瞬间塞满了这个由狭小厕所隔间膨胀而成的“贵宾室”!复眼组成的巨大眼球,如同镶嵌在暗红头盔上的两盏探照灯,死死地锁定了瘫倒在地毯上的伊万!尖锐、如同金属锉刀般的口器开合着,喷出带着浓烈硫磺味和腐肉气息的热风。那原本砂纸摩擦铁皮的声音,此刻变成了无数个怨毒、绝望、诅咒的低语的叠加,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地狱深处的寒意:
“债务……即是永恒的枷锁!上进心……是你们这群愚蠢蝼蚁……自缚的裹尸布!蠢货!撕吧!撕碎这纸契约,也撕不碎……刻在你骨髓里的……奴性!你们……永远……渴望……枷锁!永远……需要……鞭挞!!” 巨大的、油亮的蟑螂身躯在狭小的空间里狂暴地扭动、冲撞,沾满粘液的节肢疯狂地刮擦着四周金碧辉煌却虚假的墙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嘶啦……”声,水晶吊灯剧烈摇晃,光芒闪烁不定,整个空间仿佛随时会崩塌。
伊万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冰冷腥臭的气流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胸口!他像一片枯叶般被抛飞起来,视野天旋地转,最后重重地摔回冰冷坚硬、布满污渍的水磨石地面!刺鼻的消毒水和尿臊味重新灌满他的鼻腔和肺叶,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眼前发黑,金星乱冒。厕所隔间那扇薄皮木门就在他面前,门栓完好无损,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地狱景象从未发生。
幻觉?噩梦?可那地狱般的景象,那令人窒息的恶臭,那蟑螂节肢刮擦墙壁的刺耳噪音,还有胸口被重击的闷痛……一切都真实得可怕!胃里翻江倒海,他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对着肮脏的地漏剧烈地呕吐起来,直到胃里只剩下苦涩的胆汁,喉咙火辣辣地疼。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怎么踉跄地冲出厕所,冲过那片死寂得如同坟场、弥漫着机油味和焊锡烟雾的车间,冲出“未来财富中心”那扇如同钢铁巨兽张开的大嘴般的工厂大门。冰冷的夜风像无数把锋利的剃刀,狠狠地刮在他满是冷汗的脸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伏尔加河浑浊的、倒映着城市昏暗灯光的河水,望向对岸那片巨大的、被几束功率强大的探照灯照得亮如白昼的广告牌。
广告牌上,一片用拙劣的电子效果模拟出的、虚假的“金色河畔家园”在伏尔加河畔的寒雾中矗立。尖顶的、哥特式的塔楼?不,更像监狱的了望塔。宽敞明亮的落地窗?不,分明是牢房冰冷的铁窗栅格!巨大的、血红的广告词如同魔鬼咧开的、滴着涎水的獠牙,在浓重的夜色中狰狞地闪烁、跳动,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伊万的心口:
即刻拥有——未来三十年的幸福!
幸福,这是哪儿来的幸福,这分明就是牢笼,是枷锁……每一次闪烁,那血红的光芒都刺得他眼球生疼,仿佛要将那行诅咒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他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像碎冰碴一样刺入他的肺叶,带来撕裂般的疼痛。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麻痹感,由债务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编织而成,正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要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
就在这时,他的手,那只在裤兜里无意识蜷缩的手,指尖突然触碰到了什么。不是那张催缴通知单。是更深的口袋里,一小叠被他藏得严严实实、几乎被遗忘的旧卢布。粗糙、坚韧、带着独特油墨味的纸币触感,像一道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那层冰冷麻痹的硬壳!
他紧紧攥住那几张皱巴巴的旧卢布,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这微不足道的几张纸,此刻却成了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成了压住他灵魂不至于彻底沉沦的压舱石。他不再看那河对岸如同魔鬼獠牙般闪烁的广告牌,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片虚假的金色牢笼。步履虽然依旧蹒跚,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朝着下方伏尔加河畔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未知的黑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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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雾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迅速吞噬了他瘦削而疲惫的背影。伏尔加河面幽暗深沉,宽阔得望不到对岸,河水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淌,像一个巨大而冷漠的旁观者。远方,只有零星的、如同鬼火般摇曳的灯火,在无边的、沉重的夜色里微弱地挣扎,仿佛随时会被这浓稠的黑暗彻底扑灭。那黑暗深处,是下诺夫哥罗德庞大而混乱的、被称为“沉船湾”的贫民区,是无数被“上进贷”榨干了血肉、抛弃在“金色河畔家园”之外的“失败者”最后的栖身之地。
伊万的脚步踏上了通往“沉船湾”的、年久失修的引桥。脚下的木板发出令人心惊的“嘎吱”呻吟,桥下,伏尔加河黑色的河水缓慢流淌,散发出淤泥和工业废料混合的腥臭。就在他即将走下引桥,踏入那片被浓雾笼罩的棚户区时,一阵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伴随着寒风送入了他的耳中。
声音来自桥墩下一个巨大、扭曲的阴影里。伊万停下脚步,警惕地望过去。那阴影蠕动了一下,一个蜷缩成一团的人形轮廓显现出来。破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棉袄,头发蓬乱如同鸟巢,肩膀在寒风中剧烈地抖动。
“奥尔加?”伊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试探着叫了一声。那身影猛地一颤,抬起了头。惨淡的月光艰难地穿透浓雾,照亮了一张伊万无比熟悉、此刻却憔悴得脱了形的脸——正是他的前女友,奥尔加·谢尔盖耶夫娜·伊万诺娃。只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妆容精致、眼神锐利的银行经理消失了。眼前的奥尔加,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那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如同被拳头狠狠揍过。她的嘴唇干裂,微微颤抖,眼神涣散而充满惊恐,像一只被猎枪吓破了胆的兔子。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印着“星辰银行”logo的、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伊……伊万?”奥尔加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撕心裂肺的痛哭。她的目光在伊万脸上聚焦了几秒钟,随即又惊恐地扫向四周的黑暗,仿佛那黑暗中潜藏着择人而噬的怪兽。“你……你怎么在这里?”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帆布包抱得更紧。
“我……”伊万一时语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里。他看着奥尔加狼狈惊恐的样子,联想到那个魔鬼幻象中关于她偷吃“安心宁”的描述,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你……你怎么在这?发生什么事了?”
“完了……全完了……”奥尔加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裁了……我被裁了……”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星辰……大规模裁员……我……我的‘静好小筑……月供八千七……我……我现在去哪里找这么多钱?银行……银行说再还不上……就要……就要收房……”她低下头,把脸埋进冰冷的帆布包,肩膀剧烈地耸动。“我……我不敢回家……催债的……肯定堵在门口了……我偷……偷跑出来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伊万的心沉了下去。魔鬼的幻象,竟然是真的。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骄傲得像只天鹅、如今却蜷缩在肮脏桥洞下瑟瑟发抖的女人,看着那紧紧抱在怀里的、印着“星辰银行”标志的帆布包——那里面装着的,恐怕不是什么值钱物品,而是她作为前银行职员,此刻最清楚其威力的东西:债务文件,或者,是她赖以暂时逃避现实的“安心宁”?
“包里……是什么?”伊万的声音干涩。
奥尔加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更深的绝望覆盖。“没什么……就是……就是一些没用的东西……”她下意识地把包往身后藏了藏。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带着夸张节奏感的鼓点音乐,伴随着一个高亢、亢奋到近乎癫狂的男声,从“沉船湾”深处飘了过来,穿透了浓雾:
“……朋友们!还在为‘上进贷压得喘不过气吗?!还在为‘星辰银行的催收担惊受怕吗?!丢掉幻想!拥抱新世界!加入‘自由现金流——尼古拉神父的‘债务救赎互助会!今晚!就在‘破冰船酒吧地下室!尼古拉神父将亲自揭示债务的虚幻本质!分享无债一身轻的终极奥秘!名额有限!速来聆听真理!摆脱枷锁!重获新生!……”
那声音如同魔咒,在寒冷的夜空中反复回荡。奥尔加涣散的眼神里,瞬间燃起一丝病态的、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希望光芒。“尼古拉神父……债务救赎……”她喃喃自语,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奥尔加!别去!”伊万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胳膊。那鼓点声和亢奋的宣讲,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比刚才厕所里的魔鬼幻象更让他心头发毛。这所谓的“救赎”,听起来更像另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入口。
“放开我!”奥尔加猛地甩开伊万的手,眼神变得异常执拗,甚至带着一丝疯狂。“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是!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尼古拉神父……他能救我!他能让我摆脱那个该死的房子!摆脱那些吸血鬼一样的催债电话!”她紧紧抱着那个帆布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循着那鼓点声传来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沉船湾”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迷雾之中,身影很快被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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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伏尔加河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汗湿的衣襟,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望着奥尔加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望河对岸那依旧如同魔鬼獠牙般狰狞闪烁的“金色河畔家园”广告牌。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他。口袋里的那几张旧卢布,似乎也无法带来多少暖意了。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最终还是迈开脚步,跟随着那诡异的鼓点声,也踏入了“沉船湾”迷宫般、散发着垃圾腐败气味的狭窄巷道。他需要知道,这个“尼古拉神父”,到底是绝望中的一丝微光,还是另一只披着神袍的、更加贪婪的巨型蟑螂?
“沉船湾”的巷道狭窄、扭曲、肮脏不堪,如同城市肠道深处的溃疡。地面是坑洼的烂泥混合着冻结的污水和垃圾,两侧是歪歪斜斜、用废弃木板、生锈铁皮和防水油布胡乱搭建的棚屋,窗口大多黑洞洞的,偶尔透出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烛光或劣质灯泡的昏黄。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酒精、腐烂食物、排泄物和一种更深沉的、混合了麻木与绝望的气息。那亢奋的鼓点声和尼古拉神父充满煽动性的宣讲声,就是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泥沼中唯一清晰的方向标,像一盏妖异的引魂灯。
伊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避开黑暗中突然伸出的、不知是杂物还是醉汉的障碍物。他的目标很明确——那鼓点声的源头,一个悬挂着歪歪扭扭、油漆剥落的“破冰船”木质招牌的破败建筑。酒吧门口没有灯,只有门缝底下透出一线摇曳的、五颜六色的诡异光芒。两个裹着破旧军大衣、眼神凶狠如同饿狼的壮汉像门神一样杵在门口,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接近的人。
伊万犹豫了一下,学着前面几个神情恍惚、衣着寒酸的人的样子,低着头,尽量不引起注意,匆匆挤进了那扇散发着劣质伏特加和汗臭味的木门。
门内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里根本不像一个酒吧。更像一个被遗弃的、巨大的工业锅炉房地下室。挑高的拱形穹顶布满了蛛网和厚厚的煤灰,墙壁是裸露的、渗着水渍的红砖。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浓烈的汗臭、劣质烟草、廉价香薰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和硫磺混合的怪味。唯一的光源来自前方一个低矮的、用废弃集装箱和木板临时搭建的“舞
第442??章 上进贷[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