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史?边防志》载:34; 德佑十四年,北元夜狼部太师阿剌率三万骑寇大同卫,以驼队载云梯百具,连营三十里,烽火台七昼夜不熄。守将王庆按《大吴卫所军制》,分十二队轮守,西城楼首当其冲,三日间矢石俱尽。
时城中箭库存矢仅余千二,查账册,见 39; 德佑十四年,镇刑司以 39; 防宣府卫异动 39; 为名,调走箭簇十万,注 39; 转存居庸关 39;,批文为李嵩手书,盖 39; 首辅之印 39;。王庆令士卒拆民屋椽木为槊,削户枢为短刀,犹力战不退。
镇刑司监军李谟在东城楼观阵,密奏 39; 王庆与夜狼部约,每放一箭便退十步,故纵敌近城 39;,附 39; 截获密信 39; 一封,字迹仿王庆而露破绽。岳峰自宣府卫提兵五千驰援,至飞狐口为缇骑所阻,其将曰 39; 奉首辅令,需验明王庆忠奸方可放行 39;,相持五日,飞狐口积雪三尺,援军冻死百余人。
谢渊在刑部查得 39; 居庸关箭库无接收记录 39;,奏请彻查,帝萧桓以 39; 边事急,先退敌 39; 为由留中,批 39; 待大同解围再议 39;。时西城楼垛口崩塌四十余丈,王庆身被三创,犹倚墙督战,麾下士卒见北元云梯攀至城头,齐声呼 39; 愿随将军死 39;,声震山谷。34;
朔风卷雪压危城,驼铃摇碎月三更。
云梯百道摩苍冥,箭库空悬蛛网生。
十成箭簇归何处?首辅批文锁姓名。
椽木为槊户为刃,血痕渐染旧袍青。
监军楼上传密语,缇骑飞狐阻援军。
谁怜守将身被创,犹把残旗指北庭。
城根冻死驰援卒,烽火台前骨未平。
最叹朝堂刀笔吏,不记边声是哭声。
大同卫西城楼的箭孔里,王庆的指节已深深抠进砖缝。那砖是元兴年间烧制的老城砖,棱角被百年风雨磨得圆钝,此刻却在他掌心压出深深的白痕,缝里嵌着的冰碴子刺得皮肉生疼。北元的云梯像一条条灰黑色的巨蟒,鳞甲似的梯阶上凝着冰,顺着城墙的凹槽往上爬,最前头那面狼头旗离垛口只剩丈余,旗角扫过城砖上冻得发硬的箭杆 —— 那是城上最后三支铁箭,箭簇上的锈迹在雪光里泛着冷光,像三枚凝固的血痂。
34;将军!西角楼的箭真的没了!34; 亲卫张猛的吼声被攻城槌撞门的闷响吞没,那声音从瓮城底下滚上来,震得城楼的木梁嗡嗡发颤。他手里的桑木弓早断了弦,弓梢裂成蛛网似的纹路,此刻正抖得像秋风里的枯枝:34;弟兄们正用石头砸,可北元的弓箭手专射露头的人!刚才三排长大脑门上中了一箭,箭头从后颈穿出来,红的白的溅了半面墙...34;
王庆低头望向箭库方向,那座青砖库房蹲在瓮城左侧,门楣上 34;军器库34; 三个褪色的字被雪糊了一半。镇刑司监军李谟的缇骑正背手守在门前,玄色披风上落满了雪,像一群蹲在那里的乌鸦。门上的铜锁足有三斤重,挂着的 34;镇刑司封34; 木牌在风里晃,牌上的朱砂印被雪水浸得发暗。三日前他要开库取箭,李谟却说 34;需镇刑司勘合方可启封34;,如今勘合还在宣府到京师的驿道上,库房里十万支箭簇却像生了根,连窗缝里都透着寒气,一支也飞不出来。雪落在李谟的貂裘上,簌簌地积着,他却站在城楼另一侧的避风处,正往宣府方向张望,嘴角那抹笑藏在胡须里,比城根冻了半冬的冰棱还寒。
箭库的账册摊在城楼的雪地上,麻纸被融化的雪水泡得发涨,墨迹晕成一团团黑花。王庆弯腰拾起一角,指尖捻着 34;德佑十四年秋七月,调箭簇十万至镇刑司北厂,事由 39; 防宣府卫岳峰部异动 39;,批文李嵩34; 这行字。那墨迹是松烟掺了胶,在潮湿里愈发显得沉,34;李嵩34; 二字的笔锋带着惯有的弯钩,与今早李谟递来的 34;援军需待查34; 文书上的签字如出一辙 —— 当年在雁门关,他见过李嵩批军粮的字,那钩子似的收笔,专用来勾人魂魄。
34;王总兵莫不是想抗命?34; 李谟的靴底碾过账册边角,将 34;十万34; 二字踩进泥水里,溅起的雪沫子打在王庆手背上。他的狐皮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半张脸冻得发红,却偏要做出闲适的样子:34;镇刑司掌军器调遣,乃元兴帝亲定的规制,载在《军器则例》第三卷。你想翻先帝的规矩不成?34; 他突然从袖中掏出另一册蓝布账,封皮上印着 34;大同卫民户铁器登记册34;,34;倒是你,上月让张猛去西关厢铁铺收了三百斤废铁,熔了铸箭头 —— 按《大吴律?军律》第二十七条,39; 总兵官擅造兵器,无部照者,斩立决 39;,这账册上可都记着呢。34;
张猛突然拔刀,刀鞘撞在城砖上发出哐当脆响,震得檐角的冰棱坠下一根,正砸在李谟脚前。34;监军大人休要血口喷人!34; 他的刀身在雪光里晃出寒芒,34;那些铁器是城西百姓自愿献的,王屠户连宰猪的刀都捐了,怎叫私藏?34; 李谟身后的缇骑立刻抽刀,十二柄刀同时出鞘的声浪惊飞了檐下的寒雀,它们扑棱棱掠过城头,留下几片带血的羽毛 —— 那是昨夜被流矢射中的伤鸟,一直躲在梁上。王庆按住张猛的刀背,掌心的冻疮被刀柄硌裂,血珠顺着木纹渗进去,在 34;大同卫34; 三个字的刻痕里积成小小的红池,与账册上晕开的墨迹混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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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元的第二波攻城开始时,城上的石头也快扔完了。王庆看着最前排的士卒用断矛戳云梯,那些矛杆是从民房拆来的椽子,原本该架在梁上挡风雪,此刻却成了救命的家伙。矛杆上的裂痕像士卒们冻裂的嘴唇,豁口里渗着血丝 —— 方才北元的火箭射上来,烧着了半个箭楼,不少弟兄的棉袄还冒着烟。李谟在一旁的箭窗下写密信,狼毫笔蘸着朱砂,笔尖在 34;王庆通敌,纵敌近城34; 八个字上顿了顿,又添了句 34;城西铁铺匠人可为证34;,仿佛城楼下的厮杀只是给他磨墨的背景音。
34;李监军,34; 王庆的声音裹着雪粒,像含着冰碴子,34;城西关厢有三家铁铺,让弟兄们去取铁器熔箭,再迟... 城真的破了。34; 李谟抬眼时,笔尖的朱砂滴在 34;通敌34; 二字中间,晕成个暗红的点。34;军器需有兵部照验,私取民铁便是谋逆。34; 他用袖口擦了擦笔锋,语气轻得像雪花落地,34;王总兵忘了?魏王萧烈当年在乐安州,就是这么借着 39; 防北元 39; 的由头,私造甲胄起的事。元兴帝亲征才平了叛乱,这《皇明祖训》里写的,你当是戏文?34;
这话像支冰锥,顺着王庆的喉头扎进心口。他想起十年前雁门关那夜,岳峰替他挡的那支狼牙箭,箭头穿透的正是护心镜上 34;忠34; 字的位置,血当时就染红了那字。如今这字被李谟提在嘴边,倒成了勒紧他脖子的绳。城楼下传来北元兵的呐喊,最前头的云梯已搭上垛口,一个戴铁盔的敌兵正往上爬,头盔上的雪簌簌往下掉,像极了当年雁门关雪地里滚来的头颅。王庆突然抓起身边半截矛杆,裂缝里还卡着块头皮,是刚才牺牲的小兵的。
34;张猛,带弟兄们去铁铺。34; 他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压过了撞门声,34;就说本总兵下令,战后十倍赔偿。34; 李谟的脸色瞬间变了,缇骑们的刀又往前送了送。王庆没看他们,只是望着城下越来越近的狼头旗,掌心的血顺着矛杆往下淌,在冻硬的砖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泊。
暮色漫过城墙时,王庆派去突围求援的三个亲卫回来了两个,背上插着镇刑司的弩箭。34;飞狐口... 缇骑... 不让过...34; 伤兵咳着血,从怀里掏出揉烂的信,34;岳将军... 说他被镇刑司的人盯着... 抽不开身...34;
李谟接过信,冷笑一声:34;果然通敌。34; 他转身对缇骑道,34;把这信送京,就说王庆与岳峰私通,故意让北元攻城。34; 王庆突然按住他的手,指节因愤怒而发白:34;李谟!你扣箭、阻援,就是想让大同卫变成阳曲卫第二,好再攀个 39; 平叛 39; 的功!34;
暴雨如注,砸在大同卫西城楼的箭孔上,溅起的水花混着血珠顺着砖缝往下淌。两个死去的亲卫蜷缩在垛口下,半陷在被雨水泡软的泥里,湿透的甲胄贴在身上,像两片沉重的败叶。王庆的靴底碾过积水,水花溅在亲卫圆睁的眼上,他别过脸时,正撞见李谟抬手掸袖 —— 那身貂裘早被暴雨淋透,绒毛黏成一绺绺,却仍要维持着体面,仿佛城楼下的厮杀只是檐角的积水,抖抖就能落净。
34;王总兵还是想想,城破后怎么跟陛下解释吧。34; 李谟的声音裹着雨沫,每个字都滑溜溜的,34;十万箭簇原封不动锁在库中,你却让弟兄们用石头拼杀,莫说镇刑司参你,便是北元的史书,也要写 39; 大吴守将自弃利器 39;。34; 他忽然俯身,指尖点向泥里的箭库账册,雨水正把 34;李嵩手批34; 四个字泡得发胀,34;哦,这账册怕是留不住了 —— 也好,省得污了陛下的眼。34;
宣府卫的帅帐被暴雨捶打得噼啪作响,帐顶漏下的雨珠在舆图上洇出一片模糊,正好盖住大同卫的位置。岳峰的指腹在飞狐口的标注上反复摩挲,粗糙的麻纸被按出深色的印子,像要把那道关隘硬生生按进掌纹里。沈
第531章 椽木为槊户为刃,血痕渐染旧袍青[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