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史?大同卫志》载:34; 德佑十四年,北元夜狼部酋巴图率三万骑围大同卫,环城筑垒十三座,断桑干河水源,困之凡九十三日。卫城原储粮三万石,因镇刑司缇骑监军李谟以 39; 防边军私吞 39; 为由,每月只发三成,至九月中已告罄。
守将岳峰,都指挥使衔,时年五十三,登城见士卒中饿毙者日增,乃命拆民居梁柱为薪,煮皮甲、弓弦为食。甲胄经硝制者含毒,士啖之多腹痛呕血,仍强咽以续命。有卒掘鼠穴,得幼鼠三,全营分煮,连鼠毛带泥煨食,竟觉甘美。夜闻城楼哭声震野,如鬼哭,闻者毛发竖。
峰三遣亲卒突围请援:初遣百户王忠,至宣府卫为镇刑司缇骑所截,诬为 39; 通敌细作 39;,斩于市;再遣旗手王勇,怀血书至兵部,为侍郎张诚掷于地,批 39; 边将虚张声势,欲邀功赏 39;;三遣养子岳山,乔装北元兵,绕道出塞,凡十七日抵京师,血书已浸透衣絮,书曰 39; 卫中存者不足三千,煮甲之声闻于敌营,再迟则城破,臣与将士殉国矣 39;。
时李谟在卫城帐中,日烹羊饮酒,见士卒中饿倒,笑曰 39; 此辈耐饿,城破前尚可一战 39;。其亲信缇骑三十人,皆衣锦食肥,常于城隅剥取阵亡士卒衣甲,投釜中与马肉同煮 —— 盖皮甲经人体汗渍浸润者,煮之更易胶软。
《边镇备御录》补记:34; 谢渊自宣府卫提兵驰援,途见道旁弃尸数百,皆裸身无甲,肌肤已被割剥,骨上残筋犹连皮膜。遇一存活老卒,齿落仅存三,指腹结厚茧,告渊曰:39; 煮甲需刮去外层漆,刮则见甲内血肉痕 —— 皆守城时溅上的弟兄血。39; 渊闻言,指节掐入掌心,血滴于鞍鞯,乃啮指作书,其文曰:39; 大同卫将士啖皮骨以拒敌,而缇骑李谟日杀羊三只,兵部张诚家奴日食米三升。今城上哭声彻昼夜,臣恐城破之日,非但边镇失守,民心亦尽去矣!39; 书成,命快马递京师,封皮注 39; 死急 39; 二字。
德佑帝萧桓览书,掷朱笔于地,案上龙涎香惊落,炭火溅衣而不觉,叹曰:39; 朕养士百年,竟令其至此!39; 时内库尚储银二十万两,帝立命户部尚书携银赴通州仓,凡可食之物,不问贵贱,尽装车驰援。34;
朔风卷雪塞门摧,桑干河冻断流澌。
甲裂弓折鼓角哀,城头饿卒扶墙危。
煮尽皮胶连骨嚼,刮甲犹见旧血痕。
掘残鼠穴带泥煨,老卒含毛泪暗吞。
城根饿殍衣成缕,腐肉招鸦啄未休。
帐内缇骑酒满杯,羊骨堆案醉相酬。
三奏援书沉紫阙,血书浸絮字模糊。
枢臣批纸斥边诬,缇骑扬鞭笑指屠。
哭声直上九重天,帝掷朱笔裂御筵。
通州仓吏忙装车,此时已误三月筵。
朔风裹着雪块撞在塞门上,发出沉闷的轰鸣,像是有无数只拳头在捶打这道早已朽坏的木栅。门板上的裂缝越来越宽,去年冬天补的铁皮被冻得翘起,风灌进去发出哨子似的锐响,听得人牙酸。守卒王二柱扶着墙根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在雪地上洇开小小的红点 —— 他已经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肺像个破风箱,每喘口气都带着冰碴子似的疼。
桑干河早就冻透了。冰层厚得能跑马,河面上的冰裂纹像张巨大的网,从城门一直铺向天际,冻住的碎冰碴嵌在裂缝里,在阳光下闪着惨白的光。有个新来的小兵好奇,用矛尖去戳冰面,只听 “咔” 的一声脆响,矛尖断了,冰面却连道白痕都没留下。老兵们看着他直摇头,这河冻得越结实,就说明天越冷,他们的日子就越难熬。
城头的鼓声有气无力,像个垂死的老人在呻吟。王二柱的甲胄早就冻裂了,护心镜缺了个角,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铁甲,甲片间结着冰碴,每动一下都发出 “咔啦咔啦” 的响,像是骨头要散架。他旁边的弓手老张,弓梢已经断了,正用麻绳勉强捆着,可那牛角弓早就被冻得发脆,拉到一半就 “啪” 地裂成了两半,老张看着断弓,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哭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伙房的烟囱三天没冒烟了。最后一点皮胶是昨天煮的,是从破甲片上刮下来的,放在铁锅里煮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熬出黏糊糊的一锅,带着股铁锈味。王二柱分到小半碗,连锅边的残渣都刮得干干净净,嚼在嘴里像嚼橡皮,咽下去的时候刮得喉咙生疼。他偷偷摸了摸自己的铠甲内侧,那里还留着去年守城时溅上的血渍,早已变成黑褐色,被冻得硬邦邦的,像块痂。
后营的老卒李三拐,腿在去年的战役中被箭射穿,走路一瘸一拐。他带着两个小兵在城墙根掘鼠穴,冻硬的土地比石头还难挖,铁锹下去只留下个白印。挖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挖出三只瘦得皮包骨的老鼠,连毛带泥扔进陶罐里煨。陶罐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映着李三拐皱纹堆垒的脸,他把煨熟的老鼠分给小兵,自己拿起剩下的鼠毛和骨头,往嘴里塞的时候,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混着泥土咽进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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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根下早就堆了好几具尸体。都是冻饿而死的,身上的衣服烂得像破布条,风一吹就露出嶙峋的骨头。有几只乌鸦落在尸体上,啄食着腐肉,发出 “呱呱” 的叫声,王二柱拿石头去砸,乌鸦却只是跳了跳,根本不肯走 —— 它们知道,这里有的是食物。
而镇刑司的帐篷里,正飘出酒香。缇骑们围着炭火盆坐成一圈,案上堆着烤得焦黄的羊肉,骨头上还沾着油星。领头的千户举着酒杯,酒液晃出杯沿,滴在锦袍上也毫不在意。“这塞北的羊,就是比京城的嫩。” 他笑着把啃完的骨头往案边一扔,骨头上的肉丝溅到旁边的文书上,那文书上正写着 “边军粮草充足”。
“大人,您看城根那些饿殍?” 有个缇骑指着窗外,语气里带着戏谑。千户瞥了一眼,嗤笑一声:“一群废物,连只羊都不如。” 他扬手把酒杯里的酒泼在地上,“等开春了,直接拖去喂狗。”
王二柱偷偷数过,这已经是第三封求援信了。第一封是上个月递的,用麻纸写的,字里行间都是血泪;第二封是十天前,他咬破手指写的血书,字迹被冻得发僵;第三封最急,是李三拐用自己的血混着棉絮写的,字都模糊成了红团。可这些信送出去,就像石沉大海,紫宸殿的方向,连一点回音都没有。
后来他才知道,那些信都被枢臣压在了案头。有次他在城墙上,听见缇骑们聊天,说枢臣在奏章上批了 “边将虚报军情,意图讹诈粮草”,还说要治他们的罪。缇骑们说这话的时候,正扬着鞭子抽打一个想讨吃的小兵,鞭子抽在身上的声音,和他们的笑声混在一起,比朔风还冷。
城里的哭声越来越响,从日落到天明,就没断过。有失去孩子的母亲在哭,有饿疯了的汉子在哭,还有那些快冻僵的士兵,在城墙角落里低低地啜泣。这些哭声像无数根针,扎向天空,仿佛要刺破那九重云霄。
听说皇帝在宫里发了脾气,把朱笔都扔了,砸碎了御案上的玉杯。可等通州仓的吏卒们忙忙活活装粮车的时候,已经过去三个月了。那些粮车慢悠悠地往塞门赶,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像是在为城根下的亡魂送葬。
王二柱站在城头,看着远处缓缓移动的粮车,突然笑了。他的牙齿早就冻得发木,笑起来嘴角淌出的不是口水,而是血。塞门的雪还在下,落在他的甲胄上,落在城根的尸体上,也落在那些迟到的粮车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像是要把这所有的苦难,都轻轻盖住。
大同卫西城楼。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岳峰脸上如刀割。他扶着垛口往下看,冻裂的城砖缝里嵌着几缕灰褐色的东西 —— 是昨日士卒中饿极了,煮皮甲时刮下的胶屑,混着血冻在砖上。
34;将军,南瓮城又倒了三个。34; 亲卫赵二郎的声音发颤,手里捧着半块冻硬的皮甲片,34;炊卒说... 说这是最后一块了,甲上的铁环都熔了煮水喝。34;
岳峰接过皮甲,指腹抚过上面模糊的甲纹。这是元兴年间的制式,当年他随元兴帝北征时,这身甲曾护过他的命。如今甲片薄如纸,边缘被啃得坑坑洼洼,带着股腥甜的焦糊味。34;让弟兄们... 把马粪里的草屑筛出来,掺着雪煮。34; 他喉结滚了滚,34;就说... 援军明日就到。34;
赵二郎没动,突然跪地,额头撞在冰面上:34;将军!别骗弟兄们了!上个月说援军在阳和口,这个月说在宣府卫,可... 可粮道早就断了!镇刑司的人还在帐里喝咱们的存酒,说 39; 城破了,这些都是废纸 39;!34;
风雪里,隐约传来南瓮城的哭声,像无数只饿狼在嗥叫。岳峰猛地转身,甲叶相撞发出脆响 —— 那是他身上最后一套完好的甲,是要留着战死时穿的。
同日,大同卫粮官周瑾的帐内。三盏油灯昏昏欲灭,照着摊在案上的《军粮收支册》。周瑾的手指在 34;十月初五,发粮三百石34; 那行字上抖,墨迹被泪泡得发晕。
34;周大人,李监军又来催了。34; 小吏捧着空托盘进来,盘底还沾着酒渍,34;说... 说今日再交不出 39; 孝敬粮 39;,就按 39; 通敌 39; 论处。34;
周瑾猛地拍案,帐外的风卷着雪灌进来,吹得油灯险些熄灭。34;孝敬粮?!34; 他声音劈了,34;库里只剩十二石发霉的谷子,够弟兄们塞牙缝吗?他李谟要粮,就把我的骨头拿去熬汤!34;
小吏扑通跪下:34;大人,您小声点!昨日巡夜的王百户,就因为骂了句 39; 缇骑不是东西 39;,被李监军的人拖去箭坊,说是 39; 通敌哨探 39;,活活打死了!34;
周瑾瘫坐在椅上,看着帐角堆着的空粮袋。那些袋子原该装满米麦,如今却被李谟的人换成了沙土 —— 上个月他清点时,发现袋底有镇刑司的火漆印,那是漕运时用来标记 34;内监私粮34; 的。他当时就该烧了账本举报,可他怕,怕连累在顺天府学读书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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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突然传来喧哗,李谟的声音穿透风雪:34;周瑾!再敢抗命,咱家就奏请陛下,抄你满门!34;
宣府卫往大同的官道上。谢渊的轿子停在一具冻僵的尸体前。死者是大同卫的驿卒,背上插着三支箭,手里还攥着半封血书。
34;大人,箭簇是镇刑司的制式。34; 玄夜卫百户沈
第538章 煮尽皮胶连骨嚼,刮甲犹见旧血痕[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