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山把铁锅咣当一声扣在灶台上,震得旁边塑料板凳的腿儿都哆嗦了一下。夜市的喧嚣像退潮的海水,渐渐隐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竹签、油污的塑料袋,还有他这一身怎么也散不掉的油烟味儿。他胡乱抹了把额头上黏腻的汗珠,又甩了甩,望着摊前冷清的石板路,心里像压了块浸透油水的抹布,沉甸甸又黏糊糊的。房租、老娘的药费、闺女下学期的学费,这些词儿在他脑子里来回撞车,撞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刚把围裙解下来,准备收拾这摊油腻的战场,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挪到了他的摊子前。
“老板,来份炒饭,顶饿那种。”声音有点沙哑,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铁皮。
王大山抬头,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干瘦的老头儿。最扎眼的是他身上那件褪了色的紫不溜秋的运动外套,松松垮垮,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脚上一双沾满灰尘的旧布鞋,仿佛刚从哪个犄角旮旯的土堆里爬出来。老头儿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倒是直勾勾的,越过摊子上油腻的玻璃挡板,落在王大山刚熄火的铁锅上。
“收摊了,大爷。”王大山指了指旁边几个也正在收拾的摊子,“您看,都收了,明天请早吧。”他有点不耐烦,只想赶紧回去瘫在床上。
老头儿却像没听见,固执地杵在那儿,稀疏的眉毛微微皱起:“收摊?炉子还热乎着,锅气儿都没散尽呢。就炒一份,顶饿的。”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甲缝里积着黑泥,轻轻拍了拍油腻的台面,“钱,少不了你的。”
王大山叹了口气,心里骂了句“倔老头”,但看他那风一吹就倒的单薄样子,终究还是心软了。他重新系上那油渍麻花的围裙,没好气地嘟囔:“行行行,您老等着。顶饿是吧?多给你加个蛋!”他麻利地捅开炉火,蓝色的火苗“噗”一声窜起来,舔着锅底。热油、打蛋、翻炒隔夜的冷饭,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最后,一大勺隔夜饭裹着金黄的蛋碎和几根蔫巴的青菜叶子,被狠狠地扣进一次性饭盒里,堆得像座小山。
“喏,十块。”王大山把饭盒递过去。
老头儿没接,也没掏钱,只是凑近那饭盒,鼻子用力地吸了两下,像要把所有香味儿都吸进肺里。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慢慢漾开一种近乎陶醉的神色,浑浊的眼睛都亮了几分。“香!真香!这火候,这锅气……”他咂摸着嘴,仿佛品尝着什么稀世珍馐,这才慢悠悠地从旧外套那深不可测的口袋里摸索起来。摸了半天,空着手掏出来,又换了个口袋摸索,脸上显出些尴尬。“哎哟,瞧我这记性,钱……钱好像忘带了。”
王大山的火气“噌”地一下又冒了起来:“大爷,您逗我呢?大晚上的,我伺候您炒份饭,您跟我说忘带钱?”他指着自己摊位上贴着的收款码,“微信支付宝也行啊!”
老头儿摇摇头,一脸无辜:“没有,没有那些个玩意儿。要不……我明天给你带来?”
“明天?”王大山简直气笑了,“我哪知道您明天还来不来这夜市?”他看着老头儿干瘪的样子,估计也榨不出二两油,烦躁地挥挥手,像赶一只恼人的苍蝇,“算了算了,算我倒霉!您快走吧,别耽误我收摊!”他心想,就当喂了路边的野猫了。
老头儿倒也不恼,嘿嘿一笑,抱着那盒热气腾腾的炒饭,像抱着个宝贝,转身慢悠悠地走了,很快消失在路灯照不到的黑暗巷口。
王大山摇摇头,骂了句“怪人”,继续收拾他的家伙什儿。
第二天晚上,夜市刚上人,最热闹的时候,王大山正挥汗如雨地颠勺,那件刺眼的紫运动服又出现了。老头儿拨开排队的人群,熟门熟路地挤到最前面,冲着王大山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老板,老规矩,顶饿的炒饭,一份!”
王大山手一抖,差点把锅里的饭颠出去。他压着火:“大爷,昨天的饭钱您还没给呢!”
“今天的一起给,一起给!”老头儿拍着胸脯保证,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锅里翻腾的米饭和鸡蛋。
王大山憋着一肚子气,想着这老头儿可能真有什么难处,又或者脑子不太灵光,最终还是黑着脸给他炒了一份。结果不出所料,老头儿吃完,又是那套“忘带钱”的说辞,拍拍屁股,心满意足地走了,留下王大山对着空气干瞪眼。
第三天,第四天……这穿着紫运动服的怪老头儿,像个准时打卡的幽灵,每晚必到。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地出现在王大山的小摊前,点一份“顶饿的炒饭”,然后上演同样的戏码——陶醉地闻香,然后窘迫地表示没带钱。王大山从最初的愤怒,到后来只剩下麻木和一种被赖上的无奈。周围的摊贩都笑话他:“大山,你行善积德呢?养了个活神仙?”王大山只能苦笑,看着老头儿瘦骨嶙峋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心里那点可怜兮兮的同情心,像被反复揉搓的烂菜叶,蔫巴巴的,但终究没彻底死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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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晚上,夜市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王大山刚送走最后一波客人,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他正弯腰收拾着油乎乎的调料罐,那熟悉的、带着点油泥味儿的紫色衣角,又飘进了他低垂的视线里。老头儿准时出现了。
“老板,辛苦。”老头儿的声音依旧沙哑,但似乎少了点前几天的理直气壮,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王大山直起身,看着老头儿,连发火的力气都快没了。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没说话,默默地捅开炉火。热油在锅里滋滋作响,映着王大山的脸,疲惫而麻木。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倒油、打蛋、下冷饭、翻炒……这次他没加蔫巴的青菜叶,而是狠狠挖了一大勺隔夜饭,又加了个蛋,炒得格外干香。
“喏。”他把堆得冒尖的饭盒递过去,声音闷闷的。
老头儿接过饭盒,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陶醉地闻香,而是沉默地看着王大山。昏黄的光线下,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格外深刻,眼神复杂,有愧疚,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他慢慢把饭盒放在油腻的台面上,然后,从他那件仿佛能装下整个旧货市场的紫运动服口袋里,摸索起来。
王大山冷眼旁观,心里冷笑:又要开始表演“忘带钱”了?
然而这次,老头儿掏出来的,不是空气,也不是什么零钱。他颤巍巍地捧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台面上。
那是个石头做的臼,灰扑扑的,毫不起眼,大概有家里盛汤的海碗那么大。表面粗糙,布满细小的坑洼和划痕,看起来又笨又沉,像是从哪个废弃老宅的墙角根儿扒拉出来的破烂。
“老板,”老头儿的声音异常郑重,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这七天,承蒙你的饭食。老头子我,身无长物,这个……抵你的饭钱吧。”他指了指那个丑陋的石臼。
王大山愣住了,一股被戏耍的怒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得他脸都红了。他指着那石臼,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大爷!您这……您这拿我当猴耍呢?七天!整整七份炒饭!您就给我这么个破石头玩意儿?这玩意儿扔大街上都没人捡!您当我这是废品收购站啊?”他越说越气,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老头儿脸上,“我不要这破玩意儿!您要么给钱,要么赶紧走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您……”
老头儿平静地听着王大山的咆哮,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反而有种洞悉一切的悲悯。等王大山吼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夜市残余的嘈杂:“小伙子,别急。这可不是一般的石头。你拿回去,放点米……嗯,或者别的什么小物件进去,盖上盖儿,心里默念着‘满,再揭开看看。”
王大山嗤之以鼻:“念‘满?念‘天灵灵地灵灵也没用!这破玩意儿能变出钱来?您当是阿拉丁神灯呢?”他气呼呼地抓起抹布用力擦着台面,看都不想再看那石臼一眼。
老头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王大山心头莫名一悸。老头儿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像一阵风掠过枯叶。他转过身,抱着那盒炒饭,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夜市边缘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这一次,他的背影在路灯下似乎晃动了一下,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很快就彻底消失了,连脚步声都没有留下。
王大山看着老头儿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台面上那个灰不溜秋、碍眼极了的石臼,心里堵得慌。他真想一脚把它踹到路边的臭水沟里去。但不知怎么的,也许是老头儿临走时那个复杂的眼神,也许是纯粹累得连踹一脚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最终只是骂骂咧咧地,像拎一块废砖头一样,把那沉甸甸的石臼胡乱塞进了装杂物的破蛇皮袋里,扛在肩上,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三轮车,哐当哐当地回了家。
王大山租住的地方,是城市边缘一片拥挤破败的城中村。所谓的家,就是一间终年不见阳光的潮湿小屋,墙壁斑驳,空气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儿。他把三轮车锁在楼下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旁,扛着蛇皮袋,踩着吱呀作响的木头楼梯上了二楼。
屋里又闷又热,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头顶。老娘蜷在靠墙的旧木床上,盖着薄被,发出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声。闺女妞妞趴在唯一那张摇晃的小饭桌上写作业,小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瘦弱。看见他回来,妞妞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小声喊:“爸。”
“嗯。”王大山闷闷地应了一声,把蛇皮袋往墙角一扔,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累得不想说话,胡乱洗了把脸,就着中午的剩菜扒拉了几口冷饭。妞妞懂事地没再打扰他。
夜深了,老娘轻微的咳嗽声和妞妞均匀的呼吸声在小小的房间里交织。王大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睡不着。窗外的月光惨白地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照进来,正好落在那墙角的蛇皮袋上。老头儿那沙哑的声音,还有那句“放点米进去,默念‘满”的话,鬼使神差地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像赶不走的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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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试试就试试!还能比现在更倒霉?”王大山猛地坐起身,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他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生怕吵醒床上的老娘和女儿。他走到墙角,从蛇皮袋里掏出那个沉甸甸、冰凉的石头臼,放在地上。月光下,这石臼显得更加灰暗丑陋。他走到米缸边,缸底只剩下浅浅一层碎米,连煮碗稀饭都不够。他抓了一小撮,真的就是一小撮,带着点赌气和自嘲,撒进了石臼那粗糙的凹坑里。这点米,孤零零地躺在坑底,显得那么可怜。
王大山看着那点米,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他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带着点自暴自弃地吐出来,然后拿起旁边那个同样粗糙笨重的石头盖子,“哐”一声,严丝合缝地盖在了石臼上。屋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他闭上眼,集中那点可怜的、几乎被生活榨干的意念,心里默念:“满!给我满!” 念完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
念了三遍,他猛地睁开眼,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伸出手,抓住那冰冷的石头盖子,用力一掀!
一股浓郁的、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新米香味儿,瞬间冲进了他的鼻腔!月光清冷的光线下,只见那原本只铺了浅浅一层底的粗糙石臼里,此刻竟满满当当,堆得冒了尖!是米!颗粒饱满、晶莹润泽的新米!那米粒在月光下仿佛还带着田野的露气,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纯粹的生命气息。
王大山傻了。他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那满满一臼的白米,仿佛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幻觉。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嘶!疼!不是做梦!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起一把米。米粒冰凉圆润,沉甸甸地压在手心,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我的老天爷……”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哽咽的惊呼,又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吵醒家人。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像汹涌的浪潮,瞬间淹没了他。他蹲在地上,抱着那个粗糙丑陋的石臼,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咧着嘴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却有些湿漉漉的。他压低声音,对着石臼喃喃自语,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宝贝!你真是我的活宝贝啊!”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大亮,王大山就悄悄爬了起来。他再次虔诚地、带着点敬畏地把石臼盖子盖上,心里默念:“满!” 揭开一看,依旧满满一臼新米!他激动得手都在抖,赶紧把米倒进米缸。原本见底的米缸,立刻有了小半缸。娘和妞妞起床看到米缸,妞妞惊喜地叫起来:“爸!咱家米缸长米啦?”王大山只是嘿嘿傻笑,含糊地说:“爸……爸昨儿收摊晚,碰上个好心的粮店老板,便宜处理的。” 看着老娘脸上久违的轻松,妞妞小口喝着稠粥时满足的表情,王大山心里那点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石头,仿佛被这神奇的米粒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久违的光。
尝到了甜头,王大山的胆子像吹气球一样鼓胀起来。米有了,钱呢?生活的窟窿可不止吃饭这一项。房租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老娘的药费账单更是催命符。这天晚上,等娘和妞妞都睡了,王大山的心又开始活络起来。他看着墙角那个沉默的石臼,一个念头像毒草一样疯长:米能变,钱是不是也能变?
这个想法让他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他蹑手蹑脚地找出自己那个破旧的钱包,里面躺着仅有的三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他抽出一张,指尖捻着那薄薄的纸片,犹豫再三。这三十块,是明天给妞妞买练习本的钱。他盯着石臼,那灰扑扑的表面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带着某种诱惑。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跳进深不见底的寒潭,最终还是把那张十元钞票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然后,他屏住呼吸,盖上盖子,心里默念:“满!”
“哐当!”盖子被猛地掀开!
第239章 炒饭神仙[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