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顾承砚已站在法租界李宅的青石板台阶前。
他伸手叩门，铜环撞在门扉上的脆响惊起檐下麻雀。
门房掀开棉帘出来，见是顾氏绸庄的少东家，慌忙哈腰：34;顾先生早，我家先生刚用过早茶，正候着呢。34;
顾承砚随门房穿过抄手游廊。
廊下两盆金橘结着青果，叶子上还凝着露珠，滴在他鞋尖时，他想起昨夜在电报里看见的数字——松本商事上月在沪新注资三百万，其中七成来自横滨正金银行。
那不是商资，是军资。
34;顾先生请。34;
书房门开着，李仲文正站在书案后翻一本《纱厂管理实务》。
他穿藏青暗纹长衫，腕间玉镯与书页摩擦出沙沙声，听见动静抬头，眉峰微挑：34;承砚来得倒早，可是为了实业自救基金的事？34;
顾承砚将随身皮包放在檀木茶几上，坐进雕花玫瑰椅里。
椅面的凉意在呢料裤腿上洇开，他忽然想起苏若雪今早替他系领带时说的话：34;李顾问最恨虚头巴脑，你直说难处。34;
34;正是。34;他从皮包里抽出一叠账本，推过茶几，34;上月基金吸纳商股五十万，原计划在闸北建纺织厂。
可前日去工部局办地契，说要加征三成39;市政维护费39;——34;他指尖敲了敲账本上红笔圈出的数字，34;这税单上盖着松本商事的保人章。34;
李仲文放下书，坐进对面的酸枝木椅。
他伸手翻账本时，顾承砚注意到他小指留着半寸长甲，指甲盖泛着淡淡珠光，是常年握笔的痕迹。34;松本商事在工部局有董事席位，这不稀奇。34;李仲文抬眼，目光像浸在茶盏里的银针，34;你想说什么？34;
34;我想说，这不是税。34;顾承砚身体前倾，声音沉了几分，34;是松本在替军方收保护费。
他们要的不是钱，是让我们建不成厂——34;他想起福兴染坊老板投江前青灰色的脸，喉结动了动，34;是要我们的命。34;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自鸣钟的滴答声。
李仲文的目光从账本移到顾承砚脸上，忽然笑了：34;承砚，你这话说得像要掀桌子。34;他端起茶盏，青瓷盏沿映着他微眯的眼，34;南京那边的意思是，实业要自救，政府只能扶，不能扛。34;
34;扶？34;顾承砚伸手按住账本，指节因用力泛白，34;福兴染坊倒闭前，求过三次经济部的扶；恒丰纱厂被压价时，递过七份请愿书。
最后呢？34;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凉，34;松本的货轮能走苏州河，我们的布疋要绕黄浦江；松本的税单能打八折，我们的地契要卡三个月——这扶，是扶外人吧？34;
李仲文的茶盏顿在唇边。
他盯着顾承砚泛红的眼尾，忽然放下茶盏。
青瓷底与木案相碰，发出清冽的脆响。34;你要什么？34;
34;官方担保。34;顾承砚从皮包里取出份文件，封皮印着34;大英汇丰银行34;的烫金logo，34;我能拉来英资做过桥，但需要经济部出份函，证明基金用途合规。34;他推过文件时，故意让半张纸角露出来，上面34;军购配额34;四个字被钢笔划了道斜线，34;松本背后有军方，我们也得有把刀。34;
李仲文的目光扫过34;汇丰银行34;四个字时，瞳孔缩了缩。
他伸手去拿文件，指尖在半空顿了顿，又收回来。34;我得向上面请示。34;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的金橘树，声音轻得像风，34;最近时局不稳，南京也难。34;
顾承砚站起来，将文件留在茶几上。
他望着李仲文微驼的背影，突然想起苏若雪说过：34;李顾问当年在无锡，敢拿着算盘去和日商对账本，现在怎么......34;
34;有劳李顾问了。34;他扣上皮包搭扣，34;三日后是工商联合会会议，若能拿到函件，我替上海三十家实业家，给您磕个头。34;
李仲文没有回头。
顾承砚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响——他在看那份伪造的担保函。
出了李宅，顾承砚摸出怀表。九点整，苏若雪该在商会了。
商会三楼的账房里，苏若雪正伏在案前拨算盘。
她今天穿月白竹纹衫子，发间银簪在晨光里闪着淡光。
算盘珠碰撞的脆响中，她听见楼梯传来脚步声，头也不抬：34;阿福，把上个月的汇票拿来。34;
34;不是阿福。34;顾承砚的声音带着风，裹着外头的凉意扑过来。
苏若雪抬头，见他西装领口微敞，眼底浮着青影，却笑得清亮：34;谈完了？34;
34;谈完了。34;顾承砚拖过木凳坐在她身边，伸手替她理了理垂落的发丝，34;他收了我留的39;汇丰担保函39;。34;
苏若雪的手指在算盘上顿住。
她望着他眼里跳动的光，突然握住他手背：34;你又冒险。34;
34;不冒险，怎么试真心？34;顾承砚拿起她手边的报告，封皮上34;实业自救基金运营报告34;几个字是她的小楷，笔锋清瘦有力，34;这是要给联合会的？34;
34;嗯。34;苏若雪翻开报告，指着第一页的数据，34;昨天我们在股市压了松本的棉纱期货，他们抛一千包，我们吃一千包——34;她的指尖划过34;净赚八万34;的红笔批注，34;现在整个闸北都在传，顾家绸庄带着商人们，把松本的钱袋子捅了个窟窿。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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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砚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喉间突然发紧。
他想起昨夜她伏在台灯下整理数据，发丝落下来遮住侧脸，他帮她别到耳后时，她抬头说：34;承砚，我们不是在做生意，是在抢时间。34;
34;下午联合会会议，我要当众念这份报告。34;苏若雪合上报告，收进檀木匣里，34;让那些还在观望的老板看看，松本不是老虎，是纸糊的。34;
顾承砚伸手按住檀木匣，掌心能触到匣身的温度。34;若雪，等会议结束......34;
34;我知道。34;苏若雪打断他，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眼下的青影，34;你要去码头查松本的新货轮，我去联络《申报》的记者。34;她从匣底抽出张名单，34;还有，我让阿福去请张老板和周先生——他们从前在南京财政部做过事，或许......34;
窗外传来汽笛声，悠长的尾音漫进账房。
顾承砚望着她低头整理名单的侧影，忽然想起昨夜她说的话：34;撕开晨雾需要更锋利的剑。34;
此刻他望着她发间的银簪，34;岁岁平安34;四个字在光里闪着暖光。
他知道，他们的剑，从来不是什么担保函，不是什么报告。
是楼下那些挤在商会门口，攥着账本等消息的实业家；是闸北染坊里，守着织机熬红眼睛的工人；是苏州河上，不肯熄灭的煤炉里跳动的火星。
而他们要做的，不过是把这些火星，连成一片烧尽阴云的野火。
苏若雪抬头时，见他望着窗外笑。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正见阿福带着两个穿团花马褂的老人往商会走来——张老板的瓜皮帽歪了半寸，周先生手里还拎着个油纸包，不知装着什么。
她低头将名单折成小块，收进袖中。
有些火，该烧起来了。
商会楼下的穿堂风卷着油墨味涌上来时，苏若雪正将最后半块桂花糕推到周先生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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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暗线潜行，借力打力[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