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尚未褪尽,北平城灰蒙蒙的天空底下,那方小小的四合院却显出了别样的生机。院角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槐树,枝桠上已悄悄鼓起细小的芽苞,在料峭的风里透出一点倔强的青意。苏明远推开西厢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陈旧木轴转动的声响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仿佛推开了一道通往旧时光的门户。
门内,是他们的“译经阁”。
尘埃在斜射进来的光柱中无声地飞舞。巨大的花梨木书案占据了房间的中心,案上堆叠的并非寻常书籍,而是泛着深褐光泽、纸页边缘早已卷曲磨损的线装古籍,层层叠叠,垒得小山一般,散发出浓重而独特的岁月气味——那是混合着陈年墨香、虫蠹气息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来自故纸堆深处的微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厚重感,时光在这里仿佛被压缩、沉淀。
林婉儿跟在他身后进来,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挥了挥眼前的浮尘。她环视这间被苏明远精心布置却又显得格外古旧的书房,目光最终落在靠墙立着的那个笨重的、几乎顶到天花板的紫檀木书架上。书架已被各种厚薄不一的册子塞得满满当当,每一册都贴着细长的黄色签条,墨字标着“礼”、“乐”、“射”、“御”、“书”、“数”等字样。
“这就是……庆朝卷?”林婉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的轻颤。她走到书架前,指尖小心翼翼地点过那些泛黄的签条,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其中的精魄。
“是。”苏明远的声音低沉而郑重,他走到书案前,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尺,仔细地丈量着案头几册摊开的、纸张薄脆得近乎透明的典籍,“此乃《永乐大典》之孤本残卷,侥幸存世,辗转流落民间。幸得岳父大人倾力寻访,方重见天日。”他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轻轻拂过书页上那些历经数百年风雨侵蚀却依旧清晰如故的墨字。那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初生婴儿的肌肤,唯恐一丝重压便会让这脆弱的文明载体彻底碎裂。当他指尖划过某个字迹模糊之处时,眉心便不由自主地微微一蹙,那细微的褶皱里,盛满了对时光无情侵蚀的深深惋惜与痛心。
林婉儿站在他身旁,目光也落在那密密麻麻的竖排繁体字上。那些字对她而言,如同一个个沉默的迷宫。她能勉强认出几个,但更多的,是扑面而来的陌生感和巨大的隔阂。她侧头看向苏明远,他此刻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专注与肃穆。那专注中透出一种孤峭的执着,仿佛他不是站在一间寻常的书房里,而是立于某个连接着遥远时空的渡口,正竭力打捞着即将沉没的珍宝。这沉重的使命感,让她心头微微一窒。
“明远,”她轻轻唤他,声音放得极柔,“这些东西…太深奥了。我们怎么才能让今天的人明白它们的分量?”
苏明远抬起头,视线从泛黄的书页上移开,落在林婉儿带着忧虑和探询的清亮眼眸上。那沉重的肃穆感,在她清澈的注视下,似乎稍稍融化了一丝。他牵起她的手,引着她走到书案的另一侧。那里,摊开的是一册《大典》中关于“六艺”的详尽论述。
“你看这里,”他的指尖点着一段文字,“‘六艺者,礼、乐、射、御、书、数,所以养国子也。”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能让眼前人瞬间理解的桥梁,目光扫过林婉儿放在桌角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平板电脑,一个念头倏忽闪过,“用今日的话说,这便是……‘古代素质教育的根基所在。”
“‘古代素质教育?”林婉儿眼睛蓦地一亮,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漾开惊喜的涟漪,“这个说法好!一下子就把那种培养人的综合能力的核心抓住了,又不会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她立刻从包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飞快地敲击键盘,在新建文档的标题栏上郑重地敲下这六个字。屏幕的冷光映着她骤然兴奋起来的脸庞,与书案上摇曳的昏黄台灯光晕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古今辉映。
苏明远看着她指尖在键盘上跳跃,听着那清脆的“哒哒”声在这沉寂的古籍世界里响起,心头那点因翻译而生的沉重与孤寂,竟被这充满活力的现代声响悄然驱散了几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悄然爬上他微蹙的眉梢。
真正的惊雷,炸响在数日之后。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上的老玻璃,将细碎的光斑投在书案上。苏明远正埋首于一卷《算学》残篇。纸页极其脆薄,他几乎不敢呼吸,只用指尖捏着特制的竹镊子,极其小心地翻开下一页。泛黄的纸面上,布满了用蝇头小楷绘制的几何图形和密密麻麻的演算符号。他起初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校对着、思索着,直到目光定格在一幅繁复的“割圆术”演算图上。那图形,用细墨线勾勒出一个内接于圆的正多边形,随着边数的增加,多边形无限逼近于圆。
苏明远的呼吸骤然停滞。他猛地凑近纸页,几乎是趴在了书案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古老的线条和旁边详尽的演算注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擂鼓一般。那些熟悉的符号,那些精妙推演极限的思想方式……这绝不是他记忆中庆朝算学的模样!一股冰冷又滚烫的激流瞬间冲上他的头顶,又轰然沉入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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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带着一种嘶哑的颤抖,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你快来看!快!”
林婉儿正在另一张书桌上整理“礼”部的译文,闻声吓了一跳,快步走过来:“怎么了?”
苏明远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几乎无法稳稳地指向那幅图:“割圆术!以此术推演圆周之率,其精妙……其精妙竟暗合……暗合那‘微积分之理!”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却难以自抑,“比欧罗巴洲那些学者提出的……整整早了三百余年!”
“微积分?” 林婉儿也凑近了去看。她虽非数学专业,但对现代科学的基础概念并不陌生。看着那古老的图形,听着苏明远用带着古文腔调却异常精准地解释着其中蕴含的极限思想,她眼中的惊愕渐渐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一个鲜活生动的画面瞬间在她脑海中炸开:那些在短视频平台上,用动画将复杂公式拆解得妙趣横生的数学博主们!
“明远!” 她一把抓住苏明远因激动而微凉的手腕,眼中迸射出兴奋的光芒,“我们把这个做出来!做成动画!就像那些很火的科普视频一样!让‘个圆术动起来,让孩子们亲眼看看,几百年前我们的老祖宗,是怎么一步步、一点点,用最聪明的方法去丈量这个圆的!让他们知道,我们的祖先,有多厉害!” 她的声音清脆而充满感染力,带着一种要将古老智慧点燃、传递给未来的热切。
苏明远怔怔地看着妻子兴奋得发亮的眼睛,听着她口中那些陌生的词汇——“动画”、“科普视频”、“孩子们”。那幅古老的“割圆术”图,仿佛在她的话语里被注入了新的生命,正挣脱泛黄纸页的束缚,跃跃欲试地想要动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的连接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原来,让沉寂的智慧重生,竟可以如此鲜活,如此……有趣?
然而,并非所有典籍的转化都如此顺利,都能找到像“素质教育”或“割圆术”这样闪亮的钥匙。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两人对着《大典》中关于“太医院”的冗长记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窗外,四合院灰墙外胡同里的市声隐约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小贩拖长了调子的吆喝、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京韵大鼓。案头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两人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堆满古籍的书架上。空气里只有纸页翻动的窸窣声和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沉闷得令人心头发紧。
“掌医药政令,总领天下医官,典司诊疗,兼理药事……” 苏明远低声念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些文字于他,是再清晰不过的职责描述,每一个词都对应着庆朝庞大的医疗官僚体系。可要将其转化为现代人能瞬间理解的词汇,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林婉儿咬着笔杆,稿纸上涂改了好几处。“中央医疗机构”?太笼统。“皇家御医总管处”?又带了封建气,且偏离了它作为全国最高医药
第92章 婚后共译《永乐大典》[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