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蕴字数:41313
楔子楼前相望不相知
天宝七年的长安城,春天似乎比前几年都来得更早。急如密雨、重似惊雷的街鼓刚刚敲过数轮,余韵震得早起的贩夫走卒们双耳轰鸣,再无困意,天色已经飞快地亮了起来,绛红的朝霞迅速扩散到大半个东方,于片苍茫的灰白中,显出难以言说的明艳和宏丽,而西侧半轮残月犹未全落,笼着淡淡晓烟,缥缈清浅。
这是长安城的早晨。
长安的早晨,自然有千万种景象,万千种声音:太液池的溶溶碧水,经冬不冻,青藻丝丝缕缕,随水晃动,这时辰也有早起的黄莺紫燕,在池边初发嫩芽的柳枝上停驻,与水中浮沉锦鲤隔水相对,黄鸟歌喉婉转,如珠击玉,锦鲤唼喋轻轻,几不可闻;碧瓦飞甍的大明宫外,丹凤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的响动,推开宫门的武士神色森严,动作谨慎,仿佛连这声音,都带着皇城不可质疑的威严;
又批悬箭壶佩宝刀的翊卫即将换岗,初生的暖阳照上他们身上的皂绢甲,反射出淡漠的光泽,十余双战靴踩过宫城的青石,整齐有序,脚步声如同是由个人、双脚踏出。住得离皇城较远的官员们,已经早早起来,只待街鼓敲过,便要或乘马,或坐车,前往皇城内的各部衙署办公。偶有友人在路上相遇,便说笑着同行,谈的不是城中近来传抄的好诗佳句,便是各官署中的故事新闻。偶尔有人停下来,在某家蒸饼铺子买几个樱桃饆饠和胡麻饼,以襕衫袍袖托着便吃,被同僚取笑:“不成事体!当心御史台劾你!”而除了这些,清晨的长安城中,最为繁闹的,便是东西二市了。
数千家商铺在西市汇集,除了来自波斯、大食的胡商们交易珠宝、丝绸的店邸开门较晚,其他各种衣肆、绢行、麸行、饼团子店、柜坊、油靛店、凶肆、药店、彩缬铺子……早在街鼓未响之时,已有各种声音交相响起:有柴禾在火中发出的轻微爆裂声,有铺排布料比对针线的窸窣声,有剪刀开合的咔嚓声,有煎药时风炉空气鼓动的呼呼声,有砧板上斩肉的钝响……有夫妻俩在商议店里的五福饼该不该换馅子,有主妇在呵斥睡懒觉的儿女,有酒肆的店主吩咐婢女早早洒扫,快些在酒垆上设酒,这几日酒客正多……
裴璇不巧便是这样的名婢女。
听着店主已下楼去了,打着呵欠的她,终于偷空伸了个懒腰,闭上因睡眠不足而微红的双眼,坐倒在地,嘀咕道:“原来半夜鸡叫的故事不是编的,您个资本家,起得比我们这被剥削的人还早啊……”忽然店主又伸头叫道:“阿璇,且莫忘了将烧缸也擦过!”裴璇吓得个激灵,只道他听见了,慌忙答应着:“是,是。”随即失笑:她用普通话抱怨店主,这中古时代的店主就算站在她面前,又如何听得懂?
——是的,她是个穿越者,虽然,她起早睡迟,而且只是个酒店服务员,完全不像其他穿越女主那样呼风唤雨。
不过她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她经历了许多艰辛方才生存下来,在从21世纪的女大学生变成掉落唐朝、语言不通、没有户口——“籍书”——的黑户之后。这种没有学业压力,将来也不必在职场奋力拼杀的日子,旦适应,便相当吸引人。
店主虽然很像周扒皮,人却很善良,对她也比其他人更为客气,虽然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手指修长,指甲小巧,未经涂染,也透着健康的淡红,像是十片小小的桃花瓣,骨节纤细秀气,肌肤白嫩柔腻,如酥乳,如凝脂,手背上淡青血脉隐隐可见,双手腕玲珑纤巧,从棠梨色的圆领衫子的窄袖口中伸出,被那衣料的暗褐之色益发衬得肤光
如玉,肌理细润。
她的手是很美。而若以如此美丽的双手,开瓮新酎的黄酒,取只葡萄折腹银杯,浅斟慢注,使稠稠的酒液倾泻入杯,漾开醉人的琥珀色,又有几个人不会魂销魄荡,饮而尽呢?
——店主便是看中了这双手所能带来的利润。而和这样双手比起来,裴璇的眉目只能算是清秀标致。不过,这也是裴璇的幸运:“要是长得漂亮些,怕不就要像那些胡姬样,干那陪酒的差事了?!去死!”她发了阵愣,取了块布,仔细擦拭烧缸。烧缸平日多在火上,不过唐时烧酒加热多是低温,是以擦起来也不脏手。待得厅中洒扫已毕,外头已是红日高照,人声鼎沸。她倚在扇花屏上,漫不经心地向楼下看去,却忽然愣:楼下已有许多麻衣如雪的士子们走来走去了,有的脸带欢容,眉梢眼角都带着二月的春风,脚步格外轻快,有的色沮势消,步履迟缓,甚至刻意不与他人同行。他们身后,也多有人指点,神色或艳羡或同情。
“放榜了?”裴璇吃了吓,困意全无,才想起今日果然是春榜张贴的日期,早在五更时,礼部南院门外就该已贴了榜书了。
该死!这几天酒客太多,她竟然忙得忘了。他……他可中了么?
那个男子……他该有三十左右了?他的眼角边,已经有了浅浅的纹路,可他笑起来,那些纹路细细攒聚,反而使他的脸比坊曲间的轻薄少年们,更多了分温和沉静的味道,并不显出多少风霜之色。士子们惯例,应试期间在袍外另罩麻衣,显示读书人身份,所到之处,众人无不敬重。他也穿着身麻衣,可衣服像是旧衣,并不是簇新的雪白,白得软而且旧,照理,该是很落拓的:可是穿在他身上,偏生又是那么合宜。
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考进士科呢。裴璇懊恼地拍拍自己的头。反复想了回,已有酒客上楼来了。裴璇心神不属地上前斟酒递菜,只听他们议论的皆是新科放榜之事,心中益发煎熬。
忽听人笑道:“听说这科有个姓钱名起的,好不傲气!写诗说什么039世人所贵惟燕石,美玉对之成瓦砾039,便似独有他是那荆山美玉,别个都是瓦砾石块,岂不可笑!”另人仿佛老成些,道:“他确也有诗才,狂纵些却也寻常。
此番落第,良为可惜。“先说话的那人又道:”嘿嘿,他有诗才又有何用?如今李仆射久在台衡,他不喜文学之士,人尽皆知,不然张相公如何出为荆州长史…
…“后面那人慌道:”噤声!这等话你我岂说得?连性命通不要了?“裴璇不爱读诗,也不熟悉诗人们,却也知道他们说的”张相公“,乃是写出名句”天涯共此时“的宰相张九龄,被李林甫嫉妒中伤,因此被贬出京做了地方长史。这时再听这人如此仔细,倒也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个兼为左仆射和右相的李林甫,该是何等样可怖可惧之人?读书时便听说过”口蜜腹剑“这个成语,知道说的是他,却不知道,个人要有多深沉,多工于心计,才能如此表里不?
好容易送走了他们,本拟将息片刻,却听楼板声响,又有人挑帘而入。裴璇懒懒起身,道:“郎君喜什么酒……”语未罢,呆立当场:面前人长身玉立,着身淡白麻衣,风度卓然,可不就是他!当下又是惊又是喜,只觉颗心都无处安放了。
所幸那男子似乎心事重重,并未注意到她的失态,只低声道:“红曲酒,劳烦小娘子了。”便自箕踞而坐,望着窗外发呆。
片刻间裴璇将酒端到,那男子目光掠过她柔嫩白皙的手,略停了停,便落在酒卮上,眉毛微挑:“这是柏酒。”裴璇笑道:“独个儿喝酒最易醉了,何况红曲酒那般浓酽。我斗胆替郎君换过,郎君勿怪。柏叶长青,喝下去自然永远是高高兴兴的,又不伤身。”那男子怔了怔,苦笑自语道:“原来我之不得志,连旁人也看得出来了么?也罢,也罢。”他竟不用杯,以口就着那盛酒的酒卮,便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裴璇望着他深锁双眉,时真想伸手去替他抚开。她想了想,重又端了盆胡麻饼过来。那男子凝目看她。裴璇笑着解释:“空腹饮酒怕伤了脏腑,这盆胡饼,便算是我请郎君的罢。”她勉力做出自然的笑容,心中却是砰砰乱跳,紧张不已:他会不会觉得我太奇怪了?会不会看出……看出……我的意思?我说的长安话像不像样?
那男子又打量她片刻,忽然笑了。他这笑虽还有苦涩,却如春冰初解,嫩柳微拂,裴璇竟看得呆了。却听他问:“难得小娘子体惜。我在楼下,见到贵店既是酒肆,也兼为旅馆?”裴璇不解其意,点了点头。男子道:“我既已落第…
…“他作了个很长的停顿,”恐怕又要在长安多留年了。“裴璇脱口道:”郎君不是长安人?说得好口长安话。“”是么?“男子笑,”盖因我已多年不第,滞留京师已久……倒教小娘子误会了。“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裴璇心中痛,忽然意识到什么,时又转为复杂的欢喜:”你……郎君……要住在敝店?“”正是。“男子不再看她,拈起酒杯,愣愣发呆。
“好,我这便去与主家说过……”裴璇匆匆跑下楼,忽然想到:“现在既然已放榜了,他肯定不愿回从前住的旅馆,因为没有喜报,肯定很尴尬,所以才来住我们这儿……”心中不由又涌起阵酸楚。
店主正在厨后淘酒,额头上都是汗水,索性脱了外衫,见裴璇跑来,甚不耐烦,听她说完,挥手便赶她走,忽然又叫住她道:“是了,你替我走回,向平康坊我妹子家去取方子来,近来我咽疾犯了,大不受用。”“平康坊?!”裴璇瞪大眼睛,“那不是……”“女娘家动什么龌龊心思!”店主笑嚷道,“平康坊岂是只有南曲北曲那些娼妓!也住有许多贵人哩,裴侍中、李仆射,还有永穆公主——独你个田舍儿,从来不知道!再说我妹子是清白人家,嫁与贺家行医的五郎,便在平康里菩提寺左近安家……”裴璇懒得再听,问清是几曲几巷,便溜烟跑去了,心想,早回来我还能早见到他呢。
很多年后,她时常想起这天。那天的她曾简单地欢喜着,怀抱着所有少女都有的那种甜蜜而隐秘的憧憬,未来慷慨地在她眼前展开幅无穷画卷,就像那天的长安城,冬天的残雪刚刚消融,芙蓉苑外曲江千树梅花冲寒怒放,这个古老而繁盛的皇都,马上就要踏入个佳气红尘暗天起的锦绣仲春。
是的,如果她没有走那趟——她将可以永远保持那样简单的欢喜。
然而生活总是在人们清醒之前,已经替他们做了决定。
第章明珠十斛买娉婷
是夜了。
镂刻合欢图案的窗格,透不进半点光亮,房中也没有燃灯,惟有银薰炉盖子与腹壁上的镂孔,透出些许暗淡的微光,也溢出缕缕不绝的幽香。香炉的炉盖装饰花蕾形宝珠旋钮,旋钮以仰莲瓣承托,中间的承盘宽沿折边,炉腹镂空为卷草纹的溢香孔,炉身由三只精巧已极的独角四趾兽蹄承重。
裴璇呆呆注视着这只香炉,已经很久了。她的目光像在看香炉,又像在看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她轻轻把手放在炉盖上,借由燃香的热气温暖手背,心里却忽然冒出个狂乱的念头:要是举起这只香炉,趁他进来的时候打死他——要么就被打死——后世的史书上会不会记自己笔?而爸爸妈妈……会不会知道那个曾经试图反抗奸臣李林甫的女子……就是他们的女儿?
裴璇被这种悲愤而激烈的情绪控制,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香炉的银足,她狠狠地瞪着香炉,好像它就是那个让她恨极了的人。
忽然外面响起言语声与脚步声,由远而近。裴璇不觉抖,喉咙干涩,额头却有汗水涔涔而下,牙齿将嘴唇咬出深深血痕,血水和因紧张而分泌的唾液交融,黑暗中细细的血腥味道淌过舌尖,她却丝毫不觉其味。她再次捏紧了香炉。
果然吱呀声有人推开了门,轻巧地依序走入,却是四个梳着螺髻、穿着单丝花笼裙的娇美少女,各自手持盏绢灯,迅捷有素地将灯安在桌上和床边,室中随即亮了起来,亮红烛光由浅绯灯罩中透出,温柔宁谧,衬着地上铺开的软红氍毹,更显华贵。
随后,便有个人缓缓走了进来。
他解去了幞头,也脱去了外衫,只穿着白绢衩衣,从容随意,可和他目光相接的刹那,裴璇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虽然只是瞥,她已注意到,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年轻,像是只有五十出头,完全不显老态。他不是很高,看起来也并不十分威风,几乎不像个操控着唐王朝绝大部分权柄的人,也并不像长安坊曲传说的那么可怖,看起来甚至可以说是温雅和蔼。
然而,没有人能在他面前保持绝对的镇定——只要想到曾经牺牲在他手中的那串串名字,那些也广为人知的名字:中书令张九龄、郇国公韦陟、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左相李适之……甚至还有当年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被废之后又被赐死,也莫不和他暗中对武惠妃的帮助有些相关……
这样的人,必然让人在见之下,便心生惊惕和谨慎。
就在瞬间的瞥之后,裴璇悲哀地发现,自己之前的愤激和血性,忽然已经消融得干干净净。这时她听到他说话了,语气竟然颇为温和:“你是叫阿璇罢?”
在她去平康坊的那天,撞上李林甫从坊中出来的车舆,避道不及的她,本是失礼重罪,却因伏倒跪拜时伸出的雪白双手而被他注意,然后——然后她甚至没有机会回趟家,便被带回了这里。在和李宅侍女的交谈中,她听说店主很快便不得不将她的籍书交给了他派去的人。纸籍书,就像她不能自主的命运,轻飘飘地从热闹而自由的西市,飘入了这个高门深院的李宅。
她咽了口口水,时说不出话,李林甫也未加责怪,只是径自走到绣帐之侧,躺倒在狐皮软褥上,悠然道:“该当如何,她们教授过你了罢。”她们?裴璇下意识地转头,才见那些少女已然退了出去,房中竟只剩她独自面对他。她惊惶之中蓦然读懂他平淡话语中的意味,双颊顿时烫若火烧:“什么!她们没有……我没有……”李林甫双手放在脑后,头靠在琥珀枕上,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却不说话。像是怕自己的勇气即将彻底消失,裴璇冲口而出:“我……奴家……已经有了意中人了……仆射若能放奴家回去……奴家定然……感激涕零,终生……感激仆射的恩德。”在他的目光中,她越来越紧张,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经轻若蚊蚋。
“是么?”李林甫似乎毫不吃惊,起身走到香炉前,打开贮香盒,按灭了残香,重新取出另种香料点燃,房中顿时有种更为幽微细密的甜香,袅袅升起。
他凝望香烟片刻,才慢条斯理地道:“阿璇,你听过前朝乔知之的事么?”裴璇不知其意,茫然摇头。李林甫在榻上坐下,缓缓道:“长夜难消,不若我讲与你听罢。则天女皇时,有个叫乔知之的补阙。他有个婢女叫碧玉,极为美貌,又懂文辞,乔知之宠爱她,竟不肯娶正妻。女皇侄儿武承嗣听说了,便将碧玉夺去。
乔知之悲愤难抑,便写了首诗托人寄给她……嘿嘿,那诗名叫《绿珠怨》,说什么039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039——岂不是要她效那为了石崇殉情的绿珠故事么?那碧玉也当真刚烈,垂泪绝食,三日之后投井而死。“裴璇听得颇为激动,深深佩服这女子的烈勇。只听李林甫又道:”你猜那乔知之后来如何了?“
裴璇不答,李林甫便自说了下去:“承嗣从碧玉尸体的裙带上见到了这首诗,大怒,就叫人刺劾乔知之,最后在南市将乔知之斩首,又抄了他家。”裴璇脑中阵轰鸣,几乎站立不稳。
“这故事岂不有趣么?”李林甫微笑,“还是时辰晚了,阿璇没精神听故事了?那便安寝罢——先让我瞧瞧你的手。你这双手,当真是当世罕见……”招手示意她走近。
“仆射,我——”裴璇咬牙,“我……你若强逼,我只好咬舌自尽。”许是碧玉的故事给了她勇气,她这句话竟然说得非常镇定。
“哦?”李林甫双眉微扬,唇角笑意愈浓,忽然扬声道:“柔奴!”珠帘挑处,个约摸二十三四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比那些少女更为美貌,身段也更为窈窕,穿着浅色縠纱衫子,縠纱轻薄如雾,隐约露出半边粉胸,白云也似,既酥且嫩,裴璇虽是女子,看了也不由心跳脸红,不由转过了脸。柔奴径自走到床边,垂首侍立。
李林甫却不看她,只拉过裴璇的手,骤然加力,裴璇不防,当即跌坐在床上,她又惊又怒,大声道:“你……”怨愤之中,闭眼,便用力向舌头上咬下。
毕竟人都有怕死之心,牙齿接触到舌尖时,她还是停顿了下——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忽然有什么极为柔软的物事贴上了她的双唇,随即撬开她的唇缝,便有湿润的触感缠绕住了她的舌,丝丝缕缕的温暖,还带着丝轻微的甜美芳馨。
裴璇晕眩不已,再也咬不下口了,任凭对方灵活的舌在自己口中游走,竟然有些留恋那种唇舌交缠之际的紧密和温热。不知道这种奇异而舒畅的感觉持续了多久,她终于拾回丝理智,拼命用力推开了对方,这才发现,吻了自己许久的,——竟是那个叫柔奴的娇美女郎。
这便是我的……初吻?!和个……女人?
裴璇用手背拼命抹着嘴唇,羞愤交加,瞪视着她,怒道:“你……你……”
竟说不出话。柔奴退后几步,依然微笑着,没有说话,李林甫却笑道:“如今阿璇还咬得下去么?”随意把玩什么物事,又道,“阿璇虽然不及柔奴丰美,胸前却也别有番美态。”裴璇听话头不对,定睛看他手中物事,脑中又是阵眩晕,低头看处,果见自己穿的半臂不知何时已被他解开,外衫也被他脱去,而唐代的中单(注:内衬衣)颇为短小,根本无法完全遮蔽前胸。她羞窘不已,几乎要哭了出来,抓起半臂,连忙掩胸后退。
李林甫却不再理她,反而轻轻对柔奴招了招手,只见柔奴跪坐下来,熟练地为他解去衩衣,将脸贴近他双腿之间,以口相就,轻轻吮吸,不时伸舌舔弄,啧啧有声。李林甫倚在床头,闭目微笑。过了片刻,他随手抛掉裴璇的外衣,双手微分,除去了柔奴的縠纱衫子,顿时露出她滑腻的肩头,和白嫩丰盈的双峰,他手指轻轻掠过柔奴线条优美的双肩,却并不急于向下,而是反复揉捏把玩阵,方才滑落上她的乳峰,挑、捏、拨、按、揉,每个轻微的动作,都使柔奴的身体更剧烈地颤抖,口中不住发出呻吟。
裴璇慌忙捂了眼睛,可那些呻吟声仍是不绝传入双耳,她再伸手捂耳,可又掩不住胸前风光,只觉双手真是不够用。想不到他们竟就在自己眼前做这些无耻举动,看来李林甫当真没把她当人!她羞愤欲死,连方才受辱的事情也忘了,只想赶紧跑出门去。她见那二人并未注意,便悄悄走到门边,被门缝中轻风吹,双臂阵阵发冷,这才想到自己的外衣还在李林甫床边,而半臂开领极大极低,几乎能够露出大半胸部,只着半臂,是绝对不能出门见人的。然而要她在此刻忍住羞意,走过去拿那件外衫,却又怎么可能?
她呆得愈久愈是煎熬,而床上二人动作越发旖旎,柔奴不时吃吃娇笑,或发出低声的惊叫:“仆射!莫要……那里……摸不得……啊!……”裴璇从前也不是完全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女生,只听那些字句,便大致可以猜想他们已然进行到哪步。她在门边坐下,拼命将身体贴上门扇,捂住双耳,只盼离他们远些才好。在无限的羞愤与慌乱中,她又不期然地想起方才的那个热吻,竟然隐隐有丝留恋——当她知道对方不是李林甫的时候,她方面庆幸自己没有被这个权臣玷辱,另方面,又似乎感到,自己可以不必再为方才热吻之际隐约的动情而羞愧了——对方是个女子,女子和女子之间……是不算数的吧?
这时李林甫低低说了句话,柔奴忽然起身,将绣帐卷起,灯光顿时将床上切物事的影子尽数投射在屏风上,连四个帐角垂的香囊在明光之下都历历分明,更不必提床上人的姿态动作,而在裴璇的角度可以看得最为清晰。她迷惑之际,见二人已然换过姿势,李林甫侧卧在床,而柔奴则分开双腿坐在他的身上,自行上下晃动,双峰随着身体的晃动起伏颤抖,口中时娇吟时低叫,呻吟声随着动作的剧烈程度而变化无方,或高或低,或急或缓,或妩媚或滞涩,或痴娇或,每声都拖出长长的尾音,如醉如迷,情思迷乱。
裴璇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既觉羞愤,又忍不住有些好奇,捂住发烫的脸,眼光却情不自禁地向那边飘过去,后来心想反正他们在屏风那边,不知道我在偷看,心中的罪恶感也便少得多了。随着二人姿势变换成了柔奴俯身,四肢在床,李林甫则在她身后奋力冲刺,双手肆意抚摸她高耸的臀峰和纤巧的后背,在面前这具任他摆布的美丽身体面前,他的身影因她的跪伏而愈显挺拔,和白天的他样,高高在上,使人不敢直视。那是由权柄带来的尊严和气势,让人无法忽视,即使是在床上,这个最容易让人失去理智和羞耻的地方,也足可以让女性诚心悦服,婉转承欢,甚至以迷醉的眼神和狂乱的表情,来夸大自己得到的快感。
当然此刻的裴璇还想不到这么多,她渐渐口干舌燥,羞意渐渐减轻,几乎赤裸的胸乳也似乎感到空虚,微微发涨,双腿下意识地夹紧了些。而最糟糕的,是她并未意识到自己身体这些危险而细微的变化。十九岁的女孩儿,究竟无法和浮沉宦海三十余年的人相比。她不知道,这副比春宫画更为活灵活现的投影,这场并不算十分激烈的交战,是李林甫故意要她看的。
柔奴的呻吟仍在继续,房间角的更漏则在自顾自地滴水。细细的水声规律而枯燥,永不断绝,是这旖旎无限的长夜里,惟固守着寂寞和清冷的东西。
第二章红攒黛敛眉心折
楼高不见章台路。日头渐升而高照,阳光移过绿窗纱,温热地透进内室,再移过井畔梧桐、窗前木兰,投下清浅树荫、扶疏花影,最终在院墙那边沉下,便是天的光景。而如此长日之中,裴璇每天惟的消遣,也只是将七宝博山炉中的沉水香,换作灵犀香或者阿末香而已。李林甫进入晚年后远不若早年清俭,门上下尽皆豪奢肆欲,是以李宅荟萃天下奇香,甚或还有几间卧室是以檀香为栏,以乳香涂墙,裴璇不愿与人交谈,每日便只对着这些香料打发时间。
令她诧异而又庆幸的是,那日以后,李林甫并未再召唤过她。有时池亭轩榭间偶然遇上,他多半只冲她温和地笑笑,或只是拂袖匆匆前行,甚至语轻薄也不曾有过,简直像忘记了她是由他强夺至此的。裴璇庆幸之余,偶尔也不由想起那日他待自己的姿态,随即脸红耳热,又怨愤难抑,最终便忍不住拿死物出气,内宅的杯盏倒被她摔了不少。
便这样过了十来天,明天就该是上巳佳节,春光盛极,唐人风俗多要举家出外踏青游赏。裴璇虽然心情极恶,却也有些期待。她正对着盛降真香的细磁器发呆,柔奴走了进来,轻声道:“阿璇。”裴璇憎恶她仅次于李林甫,皱眉背身。
柔奴并不计较,只急声道:“你怎的还不换过衣裳?”“什么衣裳?”裴璇厌烦地皱眉,“明日才是上巳。”“你……莫非还不知夫人还家的讯息么?”柔奴顿足,抓住她肩膀,罔顾裴璇的挣扎,“你是活在武陵源里的么!夫人前些日去了神都表亲家中,今日她车舆回转西京,已见过郎君们和娘子们了,此刻合该你我姊妹们行问安之仪,你……你怎……”柔奴不及多说,便自顾打开裴璇的奁箧,匆匆拣了两件衣裙,“你快些换过!”裴璇烦躁道:“谁是你的姊妹。”尽管心知要活下去,就不能得罪李林甫的夫人,但她究竟深受现代文化浸润,根本难以接受妾室这个天外飞来的身份。柔奴见话不协,拉起裴璇就走,她平素言语娇媚温柔,此刻用起力来裴璇竟也甩她不开。裴璇路怒叫,柔奴只是不理。
绕台榭转回廊,未到正堂,裴璇也已隐隐感到今天宅中气氛颇不寻常,竟是半点人声也不可闻。她碎步绕过粉墙,却见正堂门廊外,乌压压跪了地的人,眼看去尽是云鬓花容,看装束都是妾侍,总有二三十名。阶上两名侍女的中间,站着个约摸六十的老妇,那老妇人披着淡紫帔子,穿件朱红樗蒲绫窄袖衫,下着大撮晕纹彩缬花裙,足着云头锦履,乍看去便似盏色彩斑斓的花灯。裴璇虽有些恐惧,还是未能忍住笑意,唇角微微上勾,这笑意被老妇和柔奴同时收入眼底,老妇脸色更加铁青。柔奴眼中露出怯惧,低声道:“快跪下!”说着先跪下了,裴璇愣了愣,颇不情愿地照做,暗骂:“老妖婆,你也不怕折寿!”
却听个苍老的声音淡淡道:“柔奴,你素来知礼解事,今日缘何来迟?”
柔奴顿首道:“夫人,奴……奴在房前,见到有只燕儿向着正堂的方位且舞且鸣,十分稀罕,心知定是夫人归来,连宅中燕雀都觉欢喜安乐,便贪看了片刻,想着要将这异兆说与夫人听,故此误了拜见夫人的时辰。”说着连连叩头。
众女皆低着头,看不见李夫人脸色,只听她默然不语,众女各各心惊胆战,大气也不敢出口。半晌,才听她轻轻笑了声,缓缓道:“柔奴报喜之心可嘉,责罚便可省去了。——但同是体姊妹,她们不曾提点于你,亦有过错,合当各责十杖。你便瞧着罢。传杖!”“十杖”二字出,众女脸上尽皆露出无法克制的惧意,随着四个健壮仆妇将刑床抬进来,那份惧意越来越浓。
柔奴慌忙道:“夫人……罪在奴身,万望夫人宽恩洪量,宽宥诸位姊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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