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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集内容简介:汉国天子觊觎“期姑娘”,居然想给这名程宗扬的小妾封赏诰命,于是赵昭仪也在天子耳边为老父哭求封侯,朝堂上闹成一团……吕氏后族已无法忍受天子的愚蠢,在朝堂上和天子干起来:天子的左臂右膀在算缗中手脚不乾净,通通掀倒!西邸居然卖官给逆贼的友人,云家立刻中箭!
      程宗扬还抱持侥倖之心,谁料才过了两天,天子跟昭仪干得正爽时马上风,死了!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发展……第一章南宫,玉堂前殿。
      御座旁,两盏一人多高的连枝灯光焰四射,将大殿映照得灯火通明。几名戴着貂蝉冠的中常侍立在御座两侧,乌黑的袍服犹如群鸦。
      天子刘骜拿着一册竹简仔细看着,脸色越来越阴沉,还没看完,他就按捺不住,挥手将简册摔到地上。
      “啪”的一声,皮绳断开,竹简在大殿上四处乱飞。刘骜尚不解气,一脚将御案踢翻,咆哮道:“好大的胆子!”
      唐衡、徐璜、左悺、具瑗等人低着头,两眼看着鼻尖,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中行说倒是满不在乎地扬着脸,但这会儿也识趣地闭紧嘴巴。
      一名小黄门爬在地上,轻手轻脚地将散落的竹简一一收拾起来。
      蔡敬仲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没有一丝表情,语调也没有丝毫起伏,“非止京师一地,各郡国商贾名下田地,亦被豪族侵吞。大司农宁成,籍在宛郡,日前以铜铢五贯,购地千亩,每亩仅五文。”
      刘骜愈发恼怒。他专门任命宁成为大司农,主持算缗,没想到连他都在其中上下其手。
      蔡敬仲无视天子和几位中常侍的脸色,旁若无人地说道:“算缗令一出,官吏视商贾如肥羊,无不染指。连鸿胪寺这等所在也不甘其后。大行令某,前日便一掷百万,在上津门外购置了大片田地。”
      徐璜心里骂了句娘,硬着头皮想站出来说两句,一看天子的脸色,还是悄悄缩了。
      “购地之事,奴才未曾听闻。”唐衡道:“但上津门外那片田地奴才倒是知晓一二,那片田地仅五十余亩,大行令若出钱百万,每亩作价近十枚金铢,与市价相差无几。至于大司农所购田地,奴才听闻均为河滩荒地,非是借机勒索,还请圣上明鉴。”
      徐璜一阵惭愧,小程前天又专门悄悄给自己塞过一叠可以换钱铢的小纸片,托咐自己有机会的话,在天子面前关说一二。结果事到临头,自己竟然还不如老唐仗义。他连忙站出来,“奴才听说也是如此。”
      刘骜冷冷扫了他们一眼,过了片刻才道:“宁成既然买的是河滩荒地,便也罢了。你们方才说的那个大行令,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借着算缗的时机,巧取豪夺,无耻之尤!”
      徐璜一颗心不由提了起来。只听天子厉声道:“着令革职,以儆效尤!”
      众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开口替那个倒霉的大行令说情。徐璜怨恨地看着了蔡敬仲一眼,好你个姓蔡的,要不是你还欠我钱,我今天非跟你没完!
      天子已经发话,一群中常侍都老实听着,可偏偏还有人不满意。中行说神情肃然地说道:“奴才以为,应将大行令程某下狱,明典正刑,震慑群臣。”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侧目。震慑群臣?你还真有脸说啊。满朝的豺狼虎豹,你逮个蛤蟆就算攥出尿来,能震慑得了谁?
      唐衡谏道:“奴才以为不可。大行令所为虽有出格,但尚不足下狱。”
      蔡敬仲声音又尖又细,森然道:“震慑不法,莫如大辟。”
      这个更狠啊,就因为每亩地花了不到十枚金铢,直接斩首。别的不说,吕家那几位大伙都心知肚明,他们籍着算缗的机会大肆并购土地,每亩地给两枚金铢都是多的。结果花十枚金铢买地的杀了,花两枚金铢买地的还好端端的,如何服众?
      中行说附合道:“家属没入宫中为奴!”
      徐璜终于站不住了,“扑嗵”一声跪下,伏地恳求道:“如此处置,只怕有辱圣明。圣上,切切不可啊!”
      刘骜也知道为了这点破事,革职已经有点过了,但借机不敲打敲打那个程的一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这都多少天了,他竟然还跟没事人一样。那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在他身边不知受了多少荼毒……刘骜哼了一声,扫了蔡敬仲一眼。这个姓蔡的太监虽然是太后的人,倒是很会察颜观色,巴巴地翻出这么个把柄,跑来献殷勤。谄媚是谄媚了些,但比起那帮眼里只有太后的阉奴总要强些。刘骜心里给他评了八个字:虽不可信,尚可用之。
      天子迟迟没有开口,众人心里都不禁七上八下。徐璜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生怕天子真应允了姓蔡的,砍了小程的脑袋。自己拿了人家的钱,眼睁睁看着他掉脑袋,这钱拿着也不踏实。唐衡是担心天子如此处置,恐被人腹诽。具瑗在操心真要大辟,这诏书该怎么写?若按朝廷律令,程某人只买了块地,罪不至死,少不得再编几条罪名出来。中行说这会儿倒是把罪名想好了,就说他干扰朝廷法令,天子为之震怒,杀一儆百。至于蔡敬仲怎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静默中,殿后隐隐传来一阵儿啼。刘骜侧耳听了片刻,脸上的戾气倒是淡了少许,眉眼也柔和了几分。
      刘骜尚无子嗣,宫里突然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刘骜喜爱之余,也有几分好奇。今日特意把定陶王召到玉堂前殿,准备议事之余逗逗小家伙,感受一番天伦之乐。没想到蔡敬仲却不让人消停,抛出一堆黑材料,坏了自己的心情,连留在殿后的定陶王也忘了。
      刘骜道:“欣儿怎么又哭了?”
      左悺小心道:“回圣上,殿下入宫未久,想来还有些怕生。”
      “欣儿的奶妈、侍女不都叫到宫里来了吗?怎么还怕生呢?”
      “今日恰好盛姬出宫了。”左悺道:“盛姬有个姊妹在定陶王邸,专门接盛姬往王邸小住。娘娘也答应了,让她在王邸住一晚,明日回来。殿下找不到人就会哭一会儿,不妨事的。”
      刘骜点了点头。盛姬去王邸探亲也在情理之中,何况皇后已经答应过的。倒是这一打岔,刘骜想起定陶王入宫之事,姓程的也出了些力,处置太过,未免不近人情,于是道:“暂且革职。明日发尚书台。”
      具瑗躬身道:“奴才遵旨。”
      小黄门已经捡好竹简,但已经乱了次序,只能胡乱包在袖中。刘骜在殿中踱了几步,然后对蔡敬仲道:“奏书中的事朕已经知道了。只要忠心办事,朕绝不吝赏赐。你去吧。”
      蔡敬仲伏身叩拜,然后倒退着出了玉堂前殿。
      刘骜又看了几封奏疏,唐衡、徐璜等人各自奉诏离开,殿内只剩下中行说。
      “我觉得还是把他下狱好些。那家伙瞧着就不是什么老实人,关他几天,肯定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中行说道:“最好连家眷一起关进北寺狱。”
      刘骜没有作声。
      中行说撺掇道:“人非圣贤,只要肯查,少不得有些把柄。要不我查查?”
      “刘建呢?”
      “刘建啊?回来了。说那边看得太紧,他连人都没见着,东西倒是送出一大堆。不过听说姓程的家里有个母老虎,不大容人……”
      “欣儿呢?”
      中行说问了一声,然后道:“刚睡着。我把他抱来。”
      “算了,让他睡吧。”刘骜起身道:“去昭阳宫。”
      …………………………………………………………………………………程宗扬怎么也想不到,除了一门心思想弄死自己的蔡太监,宫里这会儿还有闲人正挖空心思地在给自己找罪名,想把自己送到北寺狱里吃牢饭。
      此时他正待在文泽故宅中,为哈米蚩等人明日的出行作准备。说来自己早就决定将剧孟等人送往舞都,但由于要借剧孟的名头推行纸钞,又耽搁了几天。眼下大局已定,不能再拖了。
      鹏翼社那些从星月湖大营退役的老兵们扛着一只只份量极重的小木箱,从地窖里鱼贯而出,运上马车。那些木箱大小只有一尺见方,高仅四寸,重量却超过二百斤,也就是这些老兵才能扛着箱子健步如飞。
      车内底部设有暗格,边角都用铁条固定过,木箱纳入其中,盖上厢板,外面看不出丝毫痕迹。
      程宗扬道:“这么大的车,能拉多少货?”
      蒋安世道:“这种四轮马车是从泰西传来的,最多能载三十石的货,要四匹马才能拉动。”
      “四匹马能拉三十石,再加两匹呢?”程宗扬说着一拍额头,“天子驾六,再多两匹就逾制了。”
      蒋安世道:“倒不是逾制,而是挽马并非越多越好。比方说吧,像这种四轮大车,一匹马能拉十石的货,两匹马能拉十八石,三匹马能拉二十五石,四匹马能拉三十石——这已经是车马行的极限了。再多的话,六匹马能拉三十七石,八匹马只能拉三十八石。”
      程宗扬有点不理解,“六匹马能拉三十七石,八匹只能拉三十八石?”
      “没错。马匹体力不同,好马拉得更多些,但马匹数量有上限。多过八匹,能拉的反而越少。所以对车马行来说,通常是用单马或者双马,超过四匹马就不划算了。我们这回要赶路,用的双马,每车加上行李不超过十石,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证速度。”
      这么一说,程宗扬倒是理解为什么天子驾六了。不是用不起,而是从实用的角度看,六匹就是载重量和效率最合适的数字了。
      程宗扬道:“速度能到多少?”
      “这要看路怎么样了。路好的话,半个时辰能跑四五十里,但跑完马匹就乏了。按秦执事的意思,一来车上有伤号,不能跑得太快,二来要给马匹留一半的力气,一旦出事也好应付。所以在途中设了六处换马的地点,光是备用的马匹就有一百余匹。”
      六处换马点,等于不到六十里就换一次马,秦桧的安排的确是够小心的。程宗扬道:“咱们鹏翼社竟然有这么多马?”
      程郑在旁道:“是老赵的马,我借来使使。”
      “赵墨轩?这哥儿们够意思。哎,五哥,赵墨轩说他以前给岳帅当过书僮,你们认识吗?”
      卢景问了下时间,然后摇头道:“岳帅年轻时候的事,要问孟老大了,我知道得不多。”
      孟非卿追随岳鹏举的时间最久,如果赵墨轩说的是真话,说不定还见过他。
      不过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真见过也未必还记得一个小小的书僮。
      半个时辰之后,三十箱金铢全部装完,其中六辆各装四箱,三辆载客的马车分别装了两箱。这样安排效率虽然低了些,但把可能存在的危险性降到最低,即使有个别车辆出事,也不至于损失太大。并且同时兼顾了速度和舒适性,算是目前能拿出的最周到的安排了。
      装完金铢,众人接着装上各种箱笼之类的行李。车上四箱金铢就有七八石,外面堆的行李看起来不少,其实没有多少份量,大都是些用来掩人耳目的寻常物品。
      众人拿出的最后一件行李,是一块又黑又亮,光可鉴人的板子。
      高智商一脸稀奇地说道:“这是哪儿来的屏风?怎么才一扇?”
      程宗扬道:“什么屏风?这是案板,专门用来剁馅的。”
      高智商没话找话地说道:“这么大的案板,能剁好几百斤馅吧?”
      “哎?你在这儿混什么呢?你明天还得赶路呢,怎么还不去睡?”
      算缗令一出,高智商和义纵就一直在大司农府署泡着。两人臭味相投,混得亲如兄弟。高智商在义纵面前把游冶台吹得天花乱坠,让义纵眼馋得要命。这回义纵接到诏命,赴舞都上任,非要把高智商也拉上。
      程宗扬也挂记着自己与云如瑶的婚事,正想找人去看看七里坊的婚居修建得怎么样了,两下一合计,索性打发高智商走一趟。
      高智商涎着脸道:“师傅,我想出去一趟……成不?”
      “去哪儿?”
      高智商嘴里打了个含糊,“我跟那谁……约好了。”
      程宗扬没听清楚,以为他约的不是义纵,就是冯子都那帮狐朋狗友,随口问道:“谁?”
      “还能是谁?”高智商臊眉搭眼地说道:“不就是小云吗……”
      程宗扬奇道:“你早点干嘛呢?这都半夜了。”
      “小云她爹睡得晚……”
      这个理由很过硬,但程宗扬毫无同情心地一口回绝,“不行。这几天外面不太平。”
      “就隔一个里坊,要不了多少时候。真不行,我带刘诏一起去。”
      程宗扬没答理他。
      高智商软磨硬泡,又扯上旁边的人帮他说话。这小兔崽子自打被哈大爷灌过泻药,泻出半桶肥油,整个人突然开了窍,嘴巴特别会来事,最后不光程郑,连卢景也开了金口,程宗扬只好让步。
      “要敢耽误正事,等哈大爷醒了,我就请他再配副狗皮膏药,把你前面招祸的玩意儿贴上。”
      高智商举起手,发誓道:“师傅!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耽误事!刘诏!刘诏!快跟少爷走一趟!”
      高智商叫上刘诏,兴冲冲地一溜烟出去了。
      卢景道:“你这徒儿,可不大像你。”
      “别说我了,连他爹都不怎么像。真不知道随着谁了……”程宗扬说着,心里浮出个念头,顿时心下咯噔一声,赶紧把这个念头抛开。
      说话间,敖润匆匆进来。程宗扬讶道:“你不是在宫里吗?出了什么事?”
      “徐常侍让我传句话,”敖润压低声音道:“天子方才下诏——程头儿,你被革职了。”
      程宗扬脑中一晕,天子是要对自己动手了吗?就因为赵合德?我还往宫里给你送过一个呢!真是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墙,卸磨杀驴啊这是!
      “说仔细些!”
      “徐常侍也没说太细,只说姓蔡的在天子面前搬弄是非,揭出宁成和程头儿你买地的事。”
      “买地?我还没买呢!哪个姓蔡的?”程宗扬说着心下一凉,不会是他吧?
      敖润道:“我琢磨着,可能是……”
      话音未落,韩玉飞身进来,“蔡常侍来了。”
      程宗扬一边往外走,一边满心纠结。自己忙得脚不沾地,蔡敬仲还要往自己后院放火,实在太混帐了!问题是自己怎么见这个混帐呢?一见面就拍桌子,狠狠臭骂他一顿?痛快是痛快了,要万一他来个破罐子破摔呢?后果不堪设想啊。
      要不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哀求,动之以情,求他放自己一马?他倒是痛快了,自己脸面还要不要了?
      一脸冷漠,见了面冷哼一声,表示自己对他那点小勾当不屑一顾,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让他不敢小看自己?问题是自己心里没底啊。蔡爷一高兴,再给自己捅个天大的篓子出来呢?
      心下计议未定,已经进了迎客的大厅。正看到蔡敬仲戴着一顶斗笠,一本正经地跪坐在席前。
      这孙子还有脸来!程宗扬火冒三丈,恨不得一脚踹过去。
      蔡敬仲倒是泰然自若,他摘下斗笠,放在席侧,露出他那张没有表情的死人脸,然后用他又尖又细,跟活鬼一样阴恻恻的声音说道:“大喜啊!”
      程宗扬顿时被噎住了,居然有脸来报喜,还有你那表情,到底是报喜还是报丧呢?
      程宗扬噎了半晌才顺过气来,“喜从何来?”
      “主公诸事繁忙,蔡某设法为主公分忧,已然初见成效。”
      这话说得……要不是自己知道这货干了什么鸟事,还真被他蒙住了。
      “你说的替我分忧,就是在天子面前搬弄是非,打我的小报告,捏造谣言,好让天子革了我的职?”
      蔡敬仲谦逊地说道:“这都是蔡某应该做的,主公不必多礼。”
      “看清楚!我这是跪坐,不是跪谢!”
      程宗扬在蔡敬仲对面坐下,两人只隔着一张几案,要想抽他耳光,只是一伸手的事。话说回来,他要想抽自己耳光,也是一伸手的事。
      程宗扬压抑下伸手的冲动,诚恳地说道:“大哥,我知道你着急,可你也不能就这么坑我吧?”
      看着蔡敬仲眼中露出的诧异,程宗扬心下发狠:你再给我装?我看你还有什么说的!
      “你不就是嫌我事多,怕我办大行令的差事,耽误你实验室的事吗?大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也太自私了!”
      蔡敬仲好整以暇地说道:“还有五日,便是仲冬。”
      “嗯?”程宗扬知道仲冬是指入冬的第二个月,也就是下个月,但这跟大家要谈的有什么关系?
      “每逢仲冬,天子循例降旨,慰劳四方诸侯。”蔡敬仲道:“淮南王、赵王事败,如今汉国共有十位诸侯,梁王、燕王、齐王、代王、江都王、广川王、清河王、胶西王、河间王、定陶王。而大行令的差事,就是奉诏施谕四方。”
      蔡敬仲话说到这里,程宗扬就明白了。也就是说从下个月开始,自己这个大行令可不能摸鱼了,要依次去各处诸侯的封地,降旨慰劳。十个诸侯国,自己要跑下来,年都得在路上过了。
      “蔡某知晓主公不可轻离,便设法替主公辞了大行令的差事。”
      二话不说就把主公坑了,还臭不要脸地专门跑来表功,我偏不让你得意!
      程宗扬黑着脸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呢?告诉你,我正打算往胶西国去一趟!你把我饭碗砸了,我还怎么去!”
      蔡敬仲略微皱了皱眉,“胶西国?胶西倒是不用去。”
      程宗扬奇道:“为何?”
      “胶西王刘端生平不近妇人,不修宫室,不蓄财物,不收租赋,不置卫士,不居其国。每每丐服出游,居无定所。”
      程宗扬听得目瞪口呆,诸侯王里还有这种奇葩?这位胶西王不会是入了丐帮吧?不近妇人还好说,也许他是同性恋呢?不修宫室,不蓄财物也可以理解,也许是品行高雅,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呢?不收租赋?这个就太神了,已经超越了圣贤的境界,完全可以封神了。
      蔡敬仲谆谆劝导道:“主公若是要去胶西,最好是布衣微行,以大行令的身份大张旗鼓前往,反而见不到人。”
      程宗扬点头称是。自己不过是借题发挥,可怎么也想不到会遇上胶西王这么个奇葩,只能认栽了。
      “大行令虽然没有了,但关内侯的爵位,大夫的官衔,常侍郎的加官尚在,无非是不用办那些无关紧要的公差而已。”
      程宗扬继续点头称是。蔡爷都做得这么周全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
      程宗扬兴师问罪而来,偃旗息鼓而罢。接下来,两人进行了一番亲切而深入的交谈,程宗扬诚恳地表达了谢意,蔡敬仲友好地表示自己只是履行职责,对主公的谢意是万万不敢当的,然后顺便又对实验室的设计和进度,提供了一些中恳而详实的意见。双方在会晤中总结了以往,展望了未来,在诸多方面达成共识,为下一步合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最后程宗扬亲自把蔡敬仲送出门,一直目送他远去,才悻悻然回到宅中。
      …………………………………………………………………………………天色未亮,车马已经准备停当,十几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早已休养多时,此时刷洗得油光水滑,套上马具,一匹匹精神十足立在车前。车上安排了两名驭手,途中可以轮换。载客的一共三辆车,剧孟不由分说占了最前面一辆,车上除了他,还有奴婢淖氏。哈米蚩单独乘一车,青面兽留在洛都,无法随行,这会儿正扒在车边,把两只洗剥干净的肥羊往车里塞。
      随行众人以吴三桂为首,蒋安世作为副手协助。队伍里除了鹏翼社和星月湖大营的老兵,还有三名面生的汉子。这三人是剧孟的铁杆亲信,剧孟被刘丹骗走囚禁,不久前才与他们联系上,此时三人守着剧孟的大车寸步不离。由于郭解仅存的幼子也在车上,王孟也约好带人护送,但眼下风头刚过,缉拿的文书还未撤下,不好直接露面,因此在城外守着,约好出城之后再汇合。
      哈大爷还在棺材里封着,送行就免了。延香为了照料郭解的幼子,也同车而行,敖润这会儿正攀在车边,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酸话。程宗扬想嘱咐几句都挤不过去,只好走到剧孟车边,说了几句送行的话。
      剧孟为人豁达畅快,若是换成别的“大侠”,这会儿多半要硬撑着大侠的体面,死活留在洛都,好表现一下大侠的风范。剧孟压根儿没什么废话,卢景过来一商量,就答应去舞都。此时离别,他倚在榻上笑道:“哥哥留在这边也帮不了你什么,先去舞都玩两天,等你忙完,过来找哥哥喝酒。”
      “行啊。”程宗扬一口答应,然后把那只锦缎包裹的玉匣放到他榻侧,叮嘱道:“若是身体不适,就把这个吃了——千万别丢了。”
      剧孟抽了抽鼻子,神情猛然一震,“好东西啊。不过哥哥可用不上,还是留在你手边好些。”
      卢景道:“甭废话了。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也不是光给你吃的,后边的哈大爷要是不好,就给他用。”
      “成啊。反正用不了还是你们的。”剧孟也不矫情,随手收起玉匣。
      程宗扬俯过身,在他耳边道:“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眭弘你认识吧?”
      “我的兄弟。”剧孟微微摆头示意,“跟他们一样,过命的。不过我听说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如今生死不明。”
      “他如今也在舞都。”
      剧孟神情微震,他知道其中有些犯忌讳的事,只点了点头,然后笑道:“老四!你居然也来了!太给哥哥面子了啊!”
      斯明信冷着脸将一柄带鞘的长刀丢在他车上,然后悄无声息地迈出一步,消失在檐下的阴影中。
      剧孟抽刀出鞘,眼中不由流露出些许温情。这是他用了多年的佩刀,当日被刘丹拿走就不知下落。赵王事败,更不知流落何方。没想到斯明信竟然能把它找回来,这里面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程宗扬道:“剧大侠,保重。”
      剧孟抬起头,笑道:“放心吧,我还等你们来喝酒呢。”
      第二章高智商说到作到,天不亮就回来了,这会儿也在出发的队伍里,他拍着胸口对青面兽道:“兽哥你尽管放心!哈大叔交给我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没人能动哈大叔一根汗毛!富安!富安!趁这会儿还没走,赶紧给我弄点漆!”
      “要漆干嘛啊?”
      “哈大叔这棺材不好看,我给他画个漂亮的……”
      刘诏赶紧拉住他,“素点好!素点好!”
      话还没说完,敖润就挤过来,拉住刘诏的手嘱托道:“你嫂子那边,你可得多看着点啊。”
      “没过门呢,可就嫂子了?”
      “甭管过没过门,你都得替我看着点。”
      高智商道:“敖哥你尽管放心!嫂子交给我了!”
      “一边去!盯的就是你!”
      “哎哟敖哥,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我?三十以下的,我连看都不带看的!本衙内好的就不是那一口!小云除外啊。”
      正闹腾间,车边多了一个人。郭解不知何时进来,正低头看着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幼子。
      延香把孩子递了过来。郭解微微一怔,想要让开,最后还是迟疑着伸出手,接过自己的骨血。
      郭大侠显然也没怎么抱过孩子,动作比王孟还要僵硬几分。那孩子已经睡着了,在襁褓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就像托着一件易碎的瓷器一样,丝毫不敢使力。
      延香道:“郭大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起大名。”
      “起一个吧。”
      郭解沉默片刻,“多年前,武穆王曾玩笑说,我会有一个儿子,叫郭靖。就给他起一个单名:靖。”
      郭解把儿子抱在手中,轻轻搂了一下,然后交还给延香,转身走到剧孟的马车旁,两位生死之交伸手相握,久久没有松开。
      晨钟响起,紧闭的宅门缓缓打开,吴三桂当先驰出,接着后面的车马络绎起步,踏上行程。
      程宗扬一直送出津门,看过车马驰过洛水的浮桥,才驱车返回。
      革职的诏书尚未颁下,程宗扬乘的仍是青盖官车,守门的士卒略无阻挡,便即放行。
      敖润道:“要不要顺路去见云三爷?”
      程宗扬叹了口气,“今天哪儿都不去,回去等诏书吧。”
      …………………………………………………………………………………死太监又尖又细的声音就像一千只蚊子一样,没完没了地在耳边回荡,具体说了些什么,坦白地说,自己也没听大明白,主要是因为文辞太古奥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刚通过诏举,新进的侍诏当值,拿出写大赋的功夫,从头到尾都不说人话。不过最后一句自己倒是听懂了。
      “……着即革职!钦此。”
      中行说放下诏书,阴声怪气地说道:“程大夫,还不谢恩?”
      “臣,谢主隆恩。”程宗扬敷衍地说了一句,伸手去接诏书。
      中行说却没放手,“呦,你这表情……不服气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敢不服——该接诏了吧?”
      “别啊。你这么跪着说话,我瞧着挺好,多说几句啊。”
      程宗扬气定神闲地说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你怎么得罪姓蔡的了?”
      “我哪儿知道?”
      “还嘴硬呢。姓蔡的那人,啧啧啧……得罪了他,你就等死吧。”
      中行说奚落了几句,见程宗扬一脸无所谓,也觉得没趣,拉长声音道:“你的家眷呢?怎么不出来接旨?”
      “臣尚未婚配,并无家眷。”
      “没有家眷,难道还没有姬妾吗?”
      “小妾也能接旨?朝廷给诰命吗?”
      “咦?你说什么?”突然间,中行说像被人踩了一脚的小公鸡一样,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程宗扬不由纳闷,这是又捅到他哪根肺管子了?一边道:“我说——妾侍只算奴婢,让她接旨,可没这种规矩。要不朝廷诰封她当夫人?”
      “说得好!”中行说猛地一合掌,“太好了!”
      程宗扬一头雾水,这死太监什么毛病?自己拿他开涮寻开心呢,他这么手舞足蹈的,莫非是失心疯了?
      中行说乐了一会儿,终于安定下来,用手指点着他说道:“你提醒了我!提醒得非常好!好主意啊好主意——你就等着接诏吧。”
      程宗扬心里发虚,“接什么诏?”
      “当然是你要的诰封啊。”
      “别开玩笑,我都被革职了,还给她诰封?”
      “怎么不行?”中行说阴声笑道:“封了诰命——可是要入宫谢恩的。”
      程宗扬立刻道:“那我不要了。”
      说什么呢?让赵合德入宫?那是拿小肥羊往火锅里丢啊。
      “真是吃了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中行说冷笑道:“天子恩典,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吗?别说活人,死人也得要!”
      中行说兴冲冲地扬长而去,留下程宗扬当场就傻眼了。给小妾加封诰命,简直闻所未闻,可这死太监真要干出来了呢?到时候自己不接诏就是抗旨,接诏赵合德就要入宫去谢恩,赵合德一入宫……自己跟这死太监臭屁什么呢?
      程宗扬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毛延寿!毛延寿!——毛延寿呢?叫他赶紧收拾画具,马上去昭阳宫!”
      要紧关头,程宗扬也顾不了许多,立即打发毛延寿往宫里传话,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天子的诰封。
      …………………………………………………………………………………昭阳宫内,友通期仔细听着毛延寿带来的消息。
      友通期入宫还不到两个月,但居移气,养移体,比起入宫之初那个栖惶无依的孤女,如今的友通期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颜色更加娇艳。再加上江女傅的悉心指点,举手投足贵气十足,早已看不出她的市井出身。
      等毛延寿说完,她低声问了江映秋几句,然后笑道:“你回去告诉程大行,中行说只是嘴快而已。至于天子,断不会那么做的。若是臣下的姬妾倒也罢了,封了诰命,就好比男子有了官身,为了朝廷体面,天子也不会乱来。”
      毛延寿唯唯诺诺地应下,然后也没敢走,一边耐着性子给昭仪画像,一边等着另一边的消息。
      长秋宫内,赵飞燕正在给定陶王喂水,听了鹦奴的传述,她手指微微一颤,羹匙中的水洒到了定陶王的衣襟上。
      事关自家亲妹,赵飞燕可没有友通期那么镇定。她拿出帕子,抹去定陶王衣上的水迹,柔声道:“欣儿还记得孟舍人吗?就是那个长了胡子,可个子跟你差不多高的优伶——他这会儿在外面,你去找他玩好吗?”
      定陶王笑逐颜开,拿起小弓跑了出去。
      赵飞燕在后面道:“慢着些!”
      等定陶王身影消失,赵飞燕收起笑容,纤柔的眉头微微蹙起。
      “昭仪不知道圣上的性子。他要做的事,从不理会旁人。若是他更在意朝廷的体面,就不会下诏诰封。若是他听了中行说的挑动,下诏的话……”
      赵飞燕没有再说下去。
      罂粟女等了一会儿,然后道:“若是下诏了呢?”
      赵飞燕良久才道:“让她赶紧走吧——离开汉国。”
      罂粟女禁不住道:“为何?”
      赵飞燕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莫忘了,我也是歌伎出身。”
      …………………………………………………………………………………两人的意见都被带了回来,一个认为不足为虑,一个认为迫在眉睫。程宗扬头痛地揉着太阳穴,“会之,这事你看呢?”
      秦桧道:“长秋宫已然说得明白,以她的出身,尚且封为皇后,何况区区一个诰命?天子不下诏便罢,若是下诏,便不会顾忌什么体面。”
      这和自己所担心的一模一样。程宗扬叹道:“早知如此,就让她跟车队一起走了。”
      秦桧道:“长伯刚走,最快也要五日后才能回来。只要能拖过这五天,长伯一回来,便送她离开。”
      “五天……天子那急脾气,恐怕明天就见分晓了。若是真下了诏书,我们就得立刻跑路。干!中行说那个死太监!”
      这个挨千刀的死太监真是坏了自己大事!这边车队刚走,就出了这么个幺蛾子。现在要是收摊子走人,地下那上百万金铢,可就全打水漂了。这笔钱要是赔出去,自己的程氏商会立马就得完蛋。
      秦桧道:“要拖过五天,也不是不可以。”
      程宗扬眼睛一亮,“你有主意?赶紧说!别藏着掖着了!”
      “属下记得,皇后的父亲还未曾封侯。”秦桧道:“不如让昭仪进言,为其父讨封。”
      程宗扬略一思忖,不禁拍案,“好主意!奸臣兄,人才啊!”
      秦桧笑道:“主公谬赞了。”
      汉国制度,皇后的父亲按惯例都要封侯,但到了赵飞燕这里,由于她出身寒微,父亲又是养父,半点势力也无,至今没有任何封赏。赵飞燕自惭出身,对此不好张口,朝中官员也乐得装聋作哑。
      现在掀出此事,可谓一步好棋,给一个与皇后没有血缘关系的市井子封侯,从封号到封地,再到礼仪,朝中起码得吵上俩月。皇后之父封侯之事尚未议定,诰封臣下姬妾这种事怎么拿得出手?有两个月时间,自己用轿子抬,也把赵合德抬到临安了。
      “两个女儿一个皇后,一个昭仪,凭什么不给封侯?简直是欺负人嘛!”程宗扬义愤填膺地说道:“也就是这会儿我不是大行令了,不然我就亲自上书,必须给人家封侯!”
      秦桧肃然道:“主公仁义之心,天地可鉴!”
      程宗扬掰着指头道:“让我算算啊,诏举还没完,一共七科,几百名官员,等着抢太后的权柄。然后是算缗令,在汉国经营的商贾都圈进去了,一边是权一边是钱,再加上岳父的封赏,国事家事天下事全凑一块儿了。很好!光让你折腾我?我也不让你消停!”
      程宗扬大力一挥手,“让昭仪找天子闹去!闹得越大越好!”
      当晚,天子入宿昭阳宫,春风刚度了一半,昭仪在他身下就哭了。哭诉自己姊妹不孝,姊妹俩在宫里享尽荣华,父亲一把年纪,却流连市井,整日为糊口奔波。自己此时侍奉天子,本该尽心尽力,可一想到父亲的辛苦,就满心愧疚,羞惭得无地自容……总之就是你别光只顾着埋头瞎干了,先把我爹封侯的事搞定再说。
      天子啥心情,不得而知。据说中行说在旁边多了几句嘴,被昭仪当即吩咐手下,狠狠抽了他一顿嘴巴,还被天子踢了一脚。
      “打得好!”程宗扬抚掌道:“人家女儿尽孝心,这孙子还敢多嘴?罂奴怎么办的事?怎么就没把他抽死呢?”
      主公又越说越不着四六了,秦桧赶紧道:“兰台有什么消息吗?”
      班超道:“国丈封侯之事,已交付尚书台。台中回奏,皇后与昭仪并非国丈亲生,应当先找到皇后的生父,在世则封侯,已殁则追封。”
      程宗扬道:“真能扯啊。这要能找到就出鬼了。”
      秦桧喟然叹道:“昭仪整日以泪洗面,听说皇后也为此事开始斋戒。”
      斋戒最要紧的不是吃素,而是禁绝房事。好不容易凑了对姊妹花,天子一个都捞不着,能不着急吗?
      “重点是拖,可千万别玩过了。”程宗扬道:“万一昭仪来个绝食,逼着天子明天就下诏封侯,那就玩脱了。”
      秦桧佩服地说道:“还是主公思虑周全。”
      程宗扬指着他道:“看到了吗?这就是奸臣的嘴脸啊,老班,你可千万不能学他!”
      秦桧大笑道:“班先生耿介之士,想学也学不来。”
      班超笑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你被革职了?”
      “上午的事,你可就知道了?这回是谁给你通风报信的?”
      “难道我不该知道吗?”
      “应该!”程宗扬果断道:“谁敢说不应该,我第一个抽他!云大小姐,这时候咱们就别提这些煞风景的事了吧?”
      “哎哟,一提革职你就软了?好可怜哦……”
      程宗扬赤条条躺在榻上,云丹琉伏在他肚子上,一手把玩着他的小弟弟,嘲笑着弹了弹他的龟头。
      “我是分心了好不好?再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软了?我这硬得都能鞭上碎大石了……住手!”程宗扬大叫一声,“你以为这是黄瓜啊!还带掐的?”
      云丹琉吃吃笑道:“还硬得碎大石呢……你怎么不说你练过童子功,刀枪不入呢?”
      “练没练过,你试试就知道。”程宗扬冷笑道:“某人哪次不被我弄得哭爹喊娘的?这会儿给我装淡定……”
      云丹琉气恼地在他腰上拧了一把,“我哪次被你弄得哭爹喊娘了!”
      “就这次!我先让你三招!你不是想女上位吗?”程宗扬一拍肚子,“坐上来,自己动!”
      云丹琉啐了他一口,“想得美!”
      程宗扬翻身把她压到身下,笑道:“那你躺好,我来动。”
      “不要……”
      “开什么玩笑?我家兄弟让你玩了半天,那都白玩了?”
      云丹琉撑开他,“今天不是安全期。”
      安全期的概念还是程宗扬给云丹琉灌输的,结果云大小姐对此十分上心,只要有怀孕的风险,就绝对不允许他沾身。即便程宗扬不惜自毁形象,拿出自己当实例,表示自己开过这么多枪,一次都没有命中过靶心——当然不能说自己枪法有问题,更不能说子弹有问题,只能说运气——云大小姐也不肯冒险。
      说实话,程宗扬也能理解她的心情,毕竟云丹琉跟那些侍奴不一样,未婚先孕的风险她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的。问题是云丹琉明明知道自己在危险期,还来挑逗他,让他怎么能忍得住?
      “你可以找蛇奴啊。”云丹琉给他出主意。
      “用嘴巴。”程宗扬讨价还价。
      “不行。”云丹琉拒绝,“你每次都那么久,我舌头都酸了,你还不射。”
      “还每次?你就口了半次好不好?”
      “我舌头就是酸了!下巴也酸了!一喝粥就恶心。”
      “恶心?我又没射你嘴里,你恶心什么?”
      “想想就恶心。”
      “好了好了,反正是你把它弄硬的,你说怎么办吧?”
      云丹琉十分硬气,“是它自己要硬的,我才不管。”
      云丫头软硬不吃,程宗扬只好转变方式,诱惑道:“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云丹琉果然上钩了。
      “我只用五虎断门刀,就能破掉你的刀法。”
      云丹琉嗤笑一声。五虎断门刀并不是什么高明的刀法,白武一族的五虎断门刀无非是把流行的单刀改成双刀,又增添了一些变化,但真正精妙之处,在于白武一族的特殊血脉。程宗扬的五虎断门刀自己又不是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精妙之处只是虚有其表,想破掉自己的刀法,只是痴人说梦。
      “你要输了呢?”
      “躺平任你调戏!”
      云丹琉啐了一口,“来吧!”有架打她可不想错过,尤其是能揍他一顿,也好挽回自己在床上屡战屡败的颜面。
      “别急啊,要是你输了呢?”
      云大小姐是个痛快人,“我要输了,就给你口。”
      “不行。”程宗扬笑眯眯道:“你要输了,要用你后面,让我爽一下。”
      云丹琉顿时玉颊飞红,“做梦!”这个可恶的家伙,居然敢打自己后面的主意——把自己当成那些侍奴了吗?真是色胆包天!
      程宗扬哂道:“我就说嘛,还没开始比,你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输,听到赌注就下得不敢赌了。”
      “谁说我不敢!”云丹琉抽刀在手,然后挑起唇角,“我要是赢了,从现在到你和姑姑成亲,都不许你碰别的女人!”
      程宗扬眼都不眨,“一言为定!”
      云丹琉将她的青龙偃月横在胸前,还没有出手,就散发出一股逼人的气势,显然这些天与卓云君的切磋,使她在刀法上大有进境。
      程宗扬拿出双刀,左手一柄是普通的钢刀,右手一柄则像生锈了一样,从刀尖开始,直到刀锋中间的部位都黑乎乎的,凸凹不平。他双刀一前一后,使了一个惯用的起手式。
      云丹琉踏前一步,刀尖微微一挑,气势斗然拔升。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天与卓云君的交手,自己进境最大的并非刀法本身,而是相应的身法和步法。以往她专注于刀法的犀利,刀光纵横,快意非常。可虽然气势如虹,却往往把气势放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直到与卓云君交手,一开始卓云君仅凭借身法,就将她的攻势尽数化解,云丹琉才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在身法和步法上下了苦功。这方面,云丹琉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那双让程宗扬爱不释手的美腿,最大的特点就是够长。别人要两步的,她一步就能到位,寻常女子就是施展与她同样的刀法,也很难有她那样凌厉逼人的攻势。
      龙刀微微挑起寸许,然后青光一闪,直劈下来。云丹琉进境的第二方面,在于凝练,她摒弃了那些看起来声势惊人,然而并非必要的动作,刀法更加洗练,也更加简洁。比如这一记直劈,她将暗藏的变化统统抛弃,刀锋以最短的距离准确地直劈而下,攻击迅捷和高效。
      程宗扬不慌不忙,一招饿虎吞羊,左刀抬起,挡住云丹琉劈来的龙刀,右刀犹如蛰伏的饿虎猛然跃出,重重斩上龙刀的刀尖。
      程宗扬这一招出手的时机把握极好,攻击的又是刀法最前端的侧面,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但云丹琉早已非吴下阿蒙,整柄龙刀浑然一体,丝毫没有使力不均而被他趁虚而入。
      “叮”的一声,云丹琉的青龙偃月长刀寸许长一截刀尖被齐齐斩下,断口几乎贴到青龙飞扬的龙须上。
      云丹琉难以置信地瞪大美目。以云家的财力,她的随身武器自然不是凡品。
      这柄青龙偃月随她对敌无数,从来没有半点损伤,怎么会被那柄锈刀斩断刀尖?
      一时间,云丹琉忘了出招,惊疑不定地望着那柄毫不起眼的锈刀。
      一招就把云大妞镇住了,程宗扬心下得意非常,面上却装得一脸淡定,他挽了个刀花,用感慨万千的口气叹道:“运气真不错,让我买到一段珊瑚铁。”
      云丹琉追问道:“买来的?”
      “孔家急于用钱,找到郭解,要变卖这柄镶嵌了珊瑚铁的单刀,开价两千金铢,被我买了下来。”
      孔氏是汉国大贾,以冶铁而知名,手中珍藏有珊瑚铁也不足为奇,但云丹琉也是懂行的,皱眉道:“两千金铢?太贵了吧!”
      “是不便宜,但难得的是这段珊瑚铁正好是弧形,能镶嵌在刀上。”
      珊瑚铁用来打制成兵器,锋锐无比,但由于珊瑚铁本身坚固异常,极难像铁料一样熔炼,大多是在原有形状上略作加工。比如程宗扬的珊瑚匕首,本身份量是这段珊瑚铁的好几倍,但要想改造,顶多绑在矛上,当个枪尖。大部分被熔炼的珊瑚铁,往往出自机缘巧合,难以重复。也正是因此,珊瑚铁才被武二那种江湖人视为骗人的假货。
      而这段珊瑚铁虽然外观难看了些,表面凸凹不平,像是锈迹斑斑的模样,但形状正好是从刀尖延伸到刀身中段,锋刃外露,极为难得。也正是因此,程宗扬才不惜千金,把这柄“锈刀”买了下来。
      “最难得的是这个弧度,”程宗扬指着刀身道:“你发现了吗?这段珊瑚铁形状跟你的刀形一模一样。”
      云丹琉又惊又喜,“是给我的吗?”
      “那当然!我当时一见,心里就想,正好能给我的小丹丹用啊,这还说什么呢?买啊!别说两千金铢了,就是两万金铢,二十万金铢!我也得给你买!”
      云丹琉眉开眼笑,“谁是你的小丹丹?肉麻死了!哼,算你还有点良心。”
      她接过那柄锈刀,爱不释手地来回翻看。果然和程宗扬说得一样,这段珊瑚铁是镶嵌在刀身上的,取下来移到自己刀上,正好合适。自己的青龙偃月刀多了这段珊瑚铁,必定如虎添翼。
      “红粉赠佳人,宝刀也赠佳人,够有诚意吧?别光顾着看刀了。”程宗扬提醒道:“我们可是打过赌的——一招你就输了啊。”
      “不行。”云丹琉抚摸着刀上的纹路,头也不抬地说道:“你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我用的是不是五虎断门刀?是不是破了你的刀法?愿赌服输啊,云大小姐,你可不能拿了刀就耍赖啊。”
      “不行就是不行。”
      “那你把刀还给我。”
      “那也不行。”
      “不带你这样的啊!”
      云丹琉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不行就不行!”
      “要不我就去找云三哥,说你骗了我的刀。”
      “你敢!”
      “我怎么不敢?谁让你输了不认账,骗了我的刀就要走?”
      “你把我的刀弄坏了,我还没让你赔呢。”
      “你手里的是什么?”
      “这是你送给我的。”
      “蛇奴!蛇奴!去把云老哥请来!”
      云丹琉冷笑道:“我三叔去偃师盘账了,要后天才能回来,你就是叫破喉咙也没用!”
      “那就去请云六爷!他可是刚回来。”程宗扬叫道:“蛇奴!你去告诉云六爷,让他评评理,云家大小姐就这么骗人的?他们还管不管了!”
      “别叫!”云丹琉赶紧捂住他的嘴巴,想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说道:“就一次啊。”
      程宗扬笑得跟大灰狼似的,“好啊。”说着就要凑上来。
      云丹琉一手把他推开,“但不是今天。”
      “那是什么时候?”
      “那你就不用管了。”云丹琉抬起下巴,笑吟吟道:“反正我答应过你了。
      至于什么时候,看本姑娘的心情吧。“程宗扬怔怔看着她,“云大妞,你学坏了啊……”
      云丹琉笑道:“都是跟你学的啊,程头儿。好了,我要去炼刀了,这三天不准打扰我,要不然……你想要人家后面,就等明年吧。”
      程宗扬还没来得及生气,云丹琉就笑靥如花地贴过来,在他嘴上亲了一口,柔声道:“你最棒了,老公。”
      云丹琉翩然而去,程宗扬还在回味着唇上的香气,良久才失笑道:“这丫头真是……”
      他转眼一看,蛇夫人刚才闻声进来,这会儿还在房内,不由板起脸,“愣着干什么?没看到主子还硬着呢吗?过来!”
      “是,主子。”蛇夫人笑着伏下身子,一边柔媚地扬起面孔,用红唇含住主人的阳具。
      第三章程宗扬为了自保,被迫往汉国朝堂的天平上丢了一只砝码,这事说来也不算什么大事,汉国列侯数百,多一个少一个算不了什么。可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尚书台一口咬定只能加封生父,养父什么的,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虽然大贤董仲舒曾经说过无养则无恩,养父恩情要大于生父。但封侯是世代相传,血缘关系才是最主要的。就好比天子无后,继嗣也只能在近支宗室中挑选,不可能抱个路人家的孩子当养子。如果那样,吕家早就往宫里塞好几十个娃了。
      所以按道理说,尚书台也不是无理取闹,但落到皇后和昭仪身上,就等若断了她们族人晋身外戚的可能。没有外戚撑腰,两姊妹即便贵为皇后、昭仪,也如同无根之萍。
      僵持两天之后,大司马吕冀亲赴昭阳宫,拜见天子与昭仪——听说皇后由于挂念父亲,以至抱恙,不见外臣。这倒正遂了吕冀的心意,可以籍着拜见天子的机会,光明正大地去见昭仪。
      吕冀拿出的方案是双方各退一步,尚书台不再咬定只加封生父,昭仪也退让一步,不再要求封侯。
      “封君?”程宗扬奇道:“还有这一说?汉国又不是昭南,不是只有女的才封君吗?”
      秦桧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缓缓道:“此事倒是有先例的。”
      “谁?”
      “阳武侯当年入继大宝,岳丈便拟为封君。”
      “老头竟然答应了?”程宗扬听着就稀奇,这对老头来说,算是打脸吧。
      “侯爷的岳丈,以前受过宫刑。”
      程宗扬听老头说过,他岳丈受过罪刑,但没想到是宫刑。问题是赵飞燕的养父可好端端的,下边没有挨一刀,怎么就封君了呢?
      这是欺负人啊!
      程宗扬拍案道:“让昭仪接着哭!”
      转眼便是仲冬,天气愈发寒冷,朝中关于封侯之事却争论得热火朝天。支持封侯与只能封君两派泾渭分明,以少府五鹿充宗为首的一派支持按惯例封赵氏为侯,以尚书台为主力的一派坚持并非亲父,只能封君。
      汉国列侯以百计,皇后之父封侯又是惯例,因此对群臣来说,封不封侯根本就没多大关系。然而对吕家来说,封侯的意味则完全不同。赵氏如果封侯,就相当于多了一家外戚——吕家的权势来自于太后,自然不能容忍出现一个直接的竞争对手,何况赵飞燕如今是皇后,时间站在她一边。因此吕家不遗余力也要阻止赵氏封侯。
      这本来应该是两家外戚,吕氏与赵氏的斗争,但赵氏的势力几近于无,结果封侯之事成了外戚与天子暗中角力的局面。
      两者数量众寡悬殊。站在天子一边的不及一成,能称得上有份量的,只有名列九卿的大司农宁成、少府五鹿充宗,以及御史王温舒三人而已。而反对封侯的则超过五成,最具份量的大司马吕冀虽然没有表态,可一直首鼠两端的丞相韦玄成这回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
      天子不待见丞相几乎是众所周知,但丞相毕竟是丞相,名义上群僚之首,他站出来反对,反对封侯的一派声势大振。
      至于其余四成则始终保持沉默,这其中就包括大将军霍子孟、车骑将军金蜜镝以及御史大夫张汤,这一派基本都是掌握实权的实力派,不愿蹚这漟混水的心思昭然若揭,但随着天子与外戚争夺话语权的斗争愈发激烈,想置身事外,只能是一厢情愿。
      真正的闲人也有,比如被蔡敬仲“陷害”的程宗扬,就顺利地避开了这个是非窝,这些天过得是轻松惬意。
      剧孟远赴舞都,程氏钱庄的金字招牌只剩下一位郭解,但郭大侠的名头效果依然拔群,三百余万的纸钞如今已经兑付出去超过半数,不过地窖里的金铢并没有增加多少,而是另有收获。
      就在昨日,程宗扬与刚刚返回洛都的云秀峰联手,由郭解作为中人,以每亩四枚金铢的价格,从洛都商贾手中买下一千五百顷土地。其中一千顷由云氏出资收购,五百顷归程氏商会所有。双方一共支付了六十万金铢的纸钞。由于云氏商会手中还握有相当数量的纸钞,双方商定,所需资金由程氏钱庄先行垫付,云氏的出资直接在临安交割给程氏钱庄总号。
      这批田地全部是洛都商贾隐匿的田地,王蕙此前私下查访,估计他们隐匿的田地在两千五百顷以上,此时才知道远超此数——仅他们拿出来与程氏钱庄私下交易的就有三千顷。除了出售的一千五百顷以外,另外一千五百顷,他们只肯抵押,抵押金额是象征性的一枚金铢。
      程宗扬也不得不佩服这些商贾,遭遇灭顶之灾也没有慌了手脚,或者坐以待毙,而是想尽办法地保全财产。他们拿出一半田地让利给程氏和云氏,换来的是将另外一半田地隐匿在程氏名下,并保留实际处置权。这样他们回旋的余地就多了许多,无论将余下的田地以正常价格出售,减小损失,还是继续隐匿,等算缗令风头过去,再从程宗扬手中赎回,都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损失。
      三千顷土地涉及到三十户商贾,名义上由程氏商会全部接手。这三十户也是程宗扬与剧孟、郭解一同挑选出来,可以合作的对象,起码能信得过。否则里面有一个如吉氏一样,暗中作为洛都权贵的爪牙为虎作伥,下一个被告缗的,很可能就是程氏商会了。
      “洛都这帮商贾着实精明。”程宗扬赞叹道:“以这三千顷田地来说,若是被豪强强行吞并,每亩最多给他们两枚金铢,他们要是死顶着不卖,轻则被官府没收,一文钱都拿不到,重则被人告缗,家产充公不说,还要被强令戍边。现在他们这么一转手,一半中等以下的田地以四枚金铢作价,算是给足了我们人情,另一半中等以上田地还留在手里,按正常价格估算,每亩不会低于十枚金铢。”
      程郑道:“上等田地要十五枚金铢一亩。”
      “是啊,均价只怕不低于十二枚金铢。算下来三千顷田地,相当于卖出每亩八枚金铢的价钱。仅此一手,就少赔了一百八十万金铢。汉国一年的赋税,也就五百万金铢上下。等于把汉国一年赋税的将近四成都揣到腰包里面。”
      程郑笑道:“左右我们也没吃亏。这三千顷田地,我们若是全吃下来,就把人得罪死了。我们只拿一半,又比豪门给的价钱高出了一倍,他们给足了我们人情,我们何尝不是也给足了他们人情?何况不说田地,单是一个纸钞,他们就该感恩戴德了。”
      “说到纸钞了,我听说这些天有游侠儿拿着纸钞在九市兑换?”
      程郑笑道:“我这还不是跟你学的。那些游侠儿面子虽然比不上剧大侠和郭大侠,但一百金铢,原本也用不着郭大侠那等人物出面。”
      程郑全权负责的小额纸钞推行,相对于程宗扬的谨慎,程郑的手法要奔放得多。他通过剧孟和郭解,联络了一批游侠少年,把纸钞说得天花乱坠。按照他的说法,他拿出这些纸钞,压根儿不是为了挣钱,完全是为了给洛都商贾们排忧解难,送温暖来了。
      相比于金银细软,纸钞无论藏匿还是携带,都方便之极。而且程氏钱庄的纸钞兑现不限时间,不限地域,不收取任何费用,更重要的是由宋国官府保证它的信用,可以用来缴纳赋税,比起其他钱庄的飞钱,完全不是一种物品。
      洛都游侠儿一方面胆大妄为,另一方面又极端在乎名声,最喜欢的就是行侠仗义,救人于水火。朝廷强硬推行算缗令,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他们此时拿着纸钞出现,解决了商贾的燃眉之急,不仅符合他们扶危济困的侠义形象,而且也符合他们对官府法令的一贯蔑视,这种成就感可不是用金钱能衡量的。于是程郑一文钱没花,那些游侠儿便踊跃地行动起来。他们带着纸钞,出没于洛都九市,俨然以商贾的救星自居,丝毫不顾忌官府的存在。
      而汉国尚武任侠的风气,使那些商贾十分吃这一套,他们与游侠儿同属市井之徒,彼此属性相近———尤其是面对官府的时候。洛都游侠儿虽然不及郭解的信誉能价值百万,一百金铢还是足够的。结果程宗扬手里的大额纸钞刚兑付了一半,程郑手里的纸钞已经全部出罄。
      “可惜才一千张,太少了些。”程郑意犹未尽地说道:“到后来,有些商贾都着急了,一百金铢的纸钞,他们宁肯拿一百一十金铢来换。若是能再多些就好了。”
      “饶了我吧。就这点纸钞,我手都快写断了。”程宗扬抱怨道。
      “动动笔就能换来一百金铢的真金白银,右手写断我用左手,左手写断我用脚趾头,手脚写断我也心甘情愿啊!”
      两人说笑几句,程宗扬有些担心地说道:“会不会太过了?”
      “无妨。总共才一千张,而且面值也不高。那些游侠儿人多势众,官府也不愿意轻易招惹他们。”
      程宗扬虽然有些担心,但程郑正做得兴起,也不好多说,转而言道:“今天请大哥过来,是想问问跟陶五和赵兄合作的商号,这些天运行得怎么样?”
      程郑笑道:“我昨日刚做了笔生意,正要找你。走,我们到外面看看。”
      两辆马车停在阶下,旁边守着几名汉子。与星月湖大营的老兵相仿,这些人都是左武军退下来,不过寥寥数人,虽然身上各有伤残,却是程郑最可信赖的心腹。
      程郑打了个手势,一名大汉上前打开车厢。车内放着一堆白色的石头,被阳光一照,石堆上方泛起一层彩虹的光晕。
      “这是……水晶?”
      那些水晶都是没有处理过的原石,大的犹如磨盘,小的也有脸盆大小。在六朝,普通的白水晶价格并不高,但这批白水晶通透之极,质地极为纯净。六朝虽然有玻璃,不过杂质较多,色彩偏绿,这些白水晶无论琢成器皿还是制成饰品,都大有市场。
      程郑一笑,打开旁边的一个箱子。箱内同样是白水晶,但程宗扬拿起一块,发现通透的晶体居然包裹着一些奇特的杂质,之所以奇特,是因为这些杂质在透明的水晶中形成山、树、塔、甚至人物、鸟兽、水草……种种图案。与琥珀有些类似,但色彩比琥珀更加丰富,也更加神秘。各种逼真的图案被透明的水晶包裹着,就像一个缩小的世界一样,栩栩如生。
      另一辆车也被打开,里面是满满一车多彩水晶,包括紫水晶、黄水晶、灰色的烟水晶,褐色的茶水晶、黑色的墨水晶,以及色如胭脂的红水晶,一簇一簇,犹如盛开的鲜花一样,琳琅满目。
      程宗扬吃惊地说道:“这么多全是水晶?”
      程郑点了点头,“全是水晶。寻常的白水晶有两仓,彩水晶和杂质水晶少了点,加起来差不多才一仓。”
      程宗扬觉得这两车水晶已经不少了,没想到程郑手笔更大,直接论仓算的。
      由于在建康开过珠宝阁,水晶的价格程宗扬多少也了解一些,普通白水晶原石以重量计算,大致是每斤一贯,像这种毫无杂质的上等白水晶,一斤起码要一枚金铢。彩水晶价格直接翻十倍。像那种里面含有图案的白水晶,价格更是高昂。
      “两三仓的水晶?这得多少钱?”
      程郑道:“如今洛都的物价可是天壤之别。与民生相关的无不高企,斗米尺布,价格都翻了一倍,珠玉之类的价格则是水深火热。尤其是城中几家珠宝商,原本就树大招风,算缗额度定得极高,以往生意好时,每日贵客盈门,算缗令一出,商贾之家自顾不暇,权贵之门更是绝足不来,如今门可罗雀,即使降价也找不到买家。”
      “单是珠玉,还好说一些,水晶极费作工,那些珠宝商被迫遣散奴仆,空有原石,根本无人问津,只能转手贱卖。说来也巧,这批水晶的原主之子,曾经跟班先生读过几年书,算是有师生之谊,方才谈下来。这批白水晶共计四百石,彩水晶一百二十石,杂水晶四十石,全部买下来,一共花了这个数。”程郑拉住他的手,在袖内比了一个数字。
      九万金铢……程宗扬心下了然,这只有正常价格的四分之一。而且这批水晶中不乏珍品,实际价格只会更高。
      程宗扬笑道:“有了这笔钱,班先生的学生倒是可以松口气了。”
      程郑摇了摇头,“单是这些水晶的算赋,就占了这笔钱的一半。其他珠宝算赋更高,听说有几家经营多年的商贾,甚至准备把金市的店面盘出去。”
      “金市的店面?”程宗扬一下来了兴趣,但接着又犹豫了,这时候给商贾大笔现金,等于是雪中送炭,不如天更冷些,自己获利更大。不过老头从来没张过嘴,就对自己提过一次金市的店铺,显然是心里有点刺,这都一把年纪了还耿耿于怀。金市的店铺可遇而不可求,错过这次,往后未必还有机会。
      “先跟他们谈谈,如果合适就买下来。”
      程郑道:“这批水晶运出去就是几倍利,金市的店铺可是运不走的。”
      他负责打理程宗扬与陶弘敏、赵墨轩合作的商号,宗旨是赚快钱,房产、田地一概不沾,程宗扬突然改弦易张要买店铺,他不得不提醒一下。
      “不用商号的钱,是我们程氏商会自己买的。需要多少钱,你找老秦。”
      程郑明白过来,“那我去问问。”
      “五百多石的水晶,起码要二十车才能运完。”程宗扬想了想,“捡最贵的准备两车,下一批运到舞都。其他走洛水,运到丹阳。”
      “走洛水的话,要找洛帮了。”程郑道:“这批货太贵重,要找个可靠的人盯着。”
      程宗扬笑道:“人好说——差不多快到午时了,正好赶上吃饭。大哥一会儿别走了,就在这儿吃吧,我给你介绍个人。”
      “洛帮的人?行啊!”程郑也不客气,笑道:“说来上回吃的醋鱼不错,那厨子还在不在?我明天宴客,借来使使。”
      “大哥要想吃醋鱼,我这儿管够。借厨子……哈哈哈,那就不大方便了。”
      程宗扬笑着把程郑让到厅中,一面让人去通知何漪莲,一面叫阮香琳过来奉茶。
      “伯伯,请用茶。”
      望着那个奉茶的美妇,程郑不禁苦笑。自己这位本家兄弟身边多有美色,自己也见过几个,没想到几日不见又换了一个。而且这妇人虽然颇有容貌,但年纪似乎比自家兄弟还大了些……“上次做的醋鱼不错,再做一道。”
      阮香琳应了一声,下厨烹调醋鱼。
      等她退下,程郑才委婉地说道:“贤弟年纪虽轻,可这内宠……实在是不宜太多。”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也不太多……”
      “论起来,这话我原不该说。但你我兄弟,免不得要告诫几句。一来少年戒之在色,二来内宠太多,未免室内不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程大哥说得是交心的话,不过你是不知道我屋里的实际情况,有紫丫头在,就算妖精也翻不出花儿来。
      程宗扬笑嘻嘻道:“大哥教训的是。”
      阮香琳洗手下厨,室内又换了一个美妇。程郑有些奇怪,那妇人衣饰华丽,容貌美艳,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论年纪也比自己那位贤弟大了不少,举止间与刚才那个妇人一样,怎么看都是当过主母的。然而此时,却像侍婢一样铺摆匙箸,传酒布菜。每看到自己那位贤弟,眼神中都有几分讨好,着实令人不解。
      “长伯他们一走,院里猛地空了一大半。”程宗扬道:“卢五哥一直在查军报的事,一大早就跟郭大侠出门了。老秦和班先生去了兰台,云三爷先一步回了舞者,云六爷倒是在,可他不喜饮酒,也不请他了,就咱们两个随便吃点吧。”
      “随便些好。”程郑叹道:“这些天天天应酬,我都快吃伤了。”
      程宗扬不由失笑,程郑说的天天应酬可不是假话,如今洛都城内的商贾,无不把程郑视为救星,宴客的请柬跟雪片似的,不知堆了多少。今日两人小酌,也算是忙里偷闲了。
      程宗扬回头道:“听说你唱的不错,唱一个吧。”
      尹馥兰应了一声,然后娇声唱道:“槛外桃花青叶嫩,墙头杏火绿烟新。风光冉冉非前日,物色依依似故人……”
      尹馥兰唱得确实不错,以她的修为,气息绵长只是小事,难得是她的嗓音极佳,唱起曲子来,娇柔婉约,虽然比不上六朝最顶尖的名家,但也不逊色多少。
      程宗扬与程郑共坐一席,酒止一樽,肴止三味,虽然只是些家常风味,但胜在轻松。
      两人边吃边聊,吃到一半,何漪莲才匆匆赶来。
      程宗扬介绍道:“这位是洛帮的何大当家,上次议事时见过的。”
      程郑抱拳笑道:“程某以往行商,可没少劳烦贵帮。久闻洛帮的大当家是女中豪杰,上次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程掌柜过奖了。”何漪莲矜持地施了一礼,“我们洛帮守着洛水,无非是混口饭吃,怎么比得了程掌柜生意兴隆。”
      程宗扬道:“别客套了,这是我大哥,往后汉国这边的生意,都交给大哥来打理。上次只是议事,这回认识一下。”
      何漪莲松了口气,然后嫣然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是外人了。”
      她脸上的矜持之色一扫而空,拿起酒樽,小心斟满,然后屈膝跪下,双手将酒樽捧过头顶,“奴婢敬程爷一杯。”
      程郑大吃一惊,“何大当家快快请起!这如何使得?”
      “大哥,你就坐吧。”程宗扬道:“她敬你一杯,也是应该的。”
      程郑看了看自己的贤弟,又看了看洛帮那位大当家,迟疑道:“她是……”
      何漪莲含笑道:“幸得主子不弃,奴婢如今也在主子房里伺候。”
      程郑拍案道:“原来如此!”
      当初议事时,何漪莲只以合作伙伴的身份出席,并没有透露另一重身份。程郑这时才知道,程宗扬为何能对洛帮如臂使指。
      何漪莲已经自承是主子的房里人,不用再隐瞒什么,于是放下架子,挨着程宗扬坐下,一边商谈,一边为主人捧盏递巾,小心服侍。
      算缗令对洛帮的影响也不小,但有程宗扬罩着,主持算缗的宁成大笔一挥,把洛帮的船只算在洛帮上下数千人头上,以操舟之民对待,只对五丈以上的船只征收算赋,而且网开一面,对于船民的舟楫,不计大小,五丈以上再大的船也只收一算,算到最后,只缴了几万钱,不过十几枚金铢的事。
      洛帮躲过一劫,上下都庆幸不已。谁知不久之后,有一大批熟练船工跑来投奔。何漪莲一打听才知道,这些船工多是洛都几家船行的。与船民结成的帮会不同,那几家船行都是传统模式,由家主驱使奴仆经商牟利,算缗令一下,船行被迫遣散奴仆,那些船工无以谋生,只能前来投奔,结果使得洛帮反而借着算缗的机会越发壮大。
      一边是结拜的大哥,一边是房中的侍婢,有这重关系在,双方在席间的商谈没有半点争执,程宗扬提出要求,程郑说明货物的种类和数量,着手何漪莲安排船只,拾遗补缺,一顿饭没有吃完,便敲定了船运的方案。
      程宗扬道:“我要提醒一点:商会名下的各家商号,生意往来各自结算,不能因为同属一家商会,就只记账不结算。”
      何漪莲不解地问道:“左手倒右手的事,再要结算,不是多此一举么?”
      “不多此一举,以后怕会出现弊病。我们商会规模虽然有限,但涉及的行业可不少。”程宗扬道:“单是汉国,如今已经有钱庄、绸缎铺、车马行、船行、以及大哥操持的几处店铺,再加上首阳山的铜矿和舞都的七里坊,涉及的行当不下十种,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扩大生意,而是立规矩,宁愿多花些心思,甚至因此耽误生意,也一定要把规矩牢牢立起来。”
      程郑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程宗扬道:“至于结算的方式,全部用纸钞。”
      何漪莲道:“如果没有纸钞呢?”
      “这还不简单?没有纸钞,就到钱庄兑换。”
      程郑道:“这样说的话,我的理解是:本部各家商号的交易,尽量通过钱庄来完成,对是不对?”
      程宗扬点头道:“正是如此。”
      程郑接着道:“假若钱庄暂时没有纸钞,能不能收取钱铢,出具凭证,以此结账?”
      程宗扬摇头道:“当然不行。虽然这样更方便,但一定程度上相当于钱庄自己有货币发行权,其弊端与记账无异。我不是不相信大哥,而是这种权宜之计变为成规之后,一旦失控,后果会非常严重。”
      “我明白了。”程郑想了一会儿,又道:“如此一来,恐怕有相当一部分纸钞,会在商会内部流通,连年累积,只怕不妥。”
      “两方面,一来商会内流通的纸钞越多,说明有越多的钱铢存入钱庄,对纸钞的流通是好事。二来,各商号每年利润缴入总号,大部分纸钞会以利润的方式回流到总部,统一使用,不用担心各处商号会出现纸钞泛滥的状况。”
      程宗扬说着叹道:“应该把老秦和老班叫来,他们两个思绪深密,想得更周全一些。”
      程郑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我找班先生商量一下,尽快拿个章程出来。”
      何漪莲听得似懂非懂,不禁叹道:“原以为做生意就是买卖二字,不料里面还有这么多路数,往后还要请程爷多多指点。”
      程郑笑道:“好说好说。”
      尹馥兰嫉妒地看了一眼在席间侃侃而言的何漪莲,一边无奈地唱道:“桃叶青青杏花吐,楼头吹笙教鹦鹉。红牙象版按梁州,金缕衣裳美人舞……”
      第四章秦桧与班超从兰台回来,已经是傍晚时分。
      “诸侯的王府都有定制,建造时的式样图须经朝廷审核,以免逾制,兰台也有留存。”班超道:“属下与秦兄翻阅多时,胶西王府的式样图上,并无西井的痕迹。”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会不会是后来挖的?”
      秦桧道:“这就难说了,须得实地看过才知。”
      “算了,胶西国太远,眼下是顾不得了。”
      放下此事,程宗扬将下午与程郑的商谈说了一遍,然后道:“班兄,这章程的事,就拜托你了。”
      班超道:“属下此前并不通商科,所拟章程只怕是闭门造车。”
      程宗扬笑道:“以班兄的才华,一个章程还不是小事?”
      “秦兄才能远胜于我,又追随主公日久,章程之事当非秦兄莫属。”班超坦然道:“班某并非藏拙,章程事关商会的根本,一旦有误,班某名声倒在其次,只怕误了主公的大事。”
      “汉国与晋宋风气大不相同,我们来定只怕与实情不符。”程宗扬道:“别人我信不过,还得靠你了。”
      主公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可见知遇之恩,班超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豪情,朗声道:“既然主公信重,属下敢不从命!”
      班超去见程郑,商量章程之事。秦桧道:“主公为栽培班先生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这边钱庄布局下来,我们在汉国的局面已经仅次宋国,只靠程大哥一人肯定忙不过来,只好硬逼着老班上马了。”
      程宗扬跪坐得难受,索性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见到徐常侍了吗?”
      “见了。徐常侍颇为过意不去,拉着我说了半天话。他提到那天本来想找昭仪,替主公敲敲边鼓,谁知又闹出封侯的事来。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也无计可施,只说再等等,看是否还有转机。”
      程宗扬笑道:“老徐也算有良心的。”
      “属下今日入宫,还遇到一个人。”
      “谁?”
      “师丹。”秦桧道:“我们在庭中聊了几句,倒是听到一个消息……”
      他停顿了一下,慢慢道:“天子召见师丹、何武二人,询问限田之事。”
      程宗扬蓦然停住脚步,“刘骜这就想对付豪强了?”
      “虽然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秦桧道:“刘骜此人器量褊狭,尤恶臣下以大义为名,行谏阻之事。朝中为封侯之事争议不绝,已经触了天子的逆鳞。再加上算缗一事,权贵世家处处插手,从中大肆渔利,以天子的脾性,岂能咽下这口气?”
      “刚开始收拾商贾,接着又拿豪强开刀,他以为自己是三头六臂吗?”
      秦桧道:“六朝君王中,以汉国天子威权最著。诏令一出,群臣俯首。即便丞相、三公之尊,被天子赐死的,也比比皆是。”
      程宗扬默然良久。晋宋两国的君主比起汉国天子的强势,不啻于云泥之别。
      别的不说,单看宫室的壮丽,就知道汉国天子的威严显赫。吕雉虽然垂帘多年,但天子权威尚在,刘骜在这种传统下继承帝位,一意孤行毫不奇怪。
      程宗扬沉下心,问道:“长伯现在到了哪里?”
      “按照路程,今晚能到伊阙,明日午时前后入城。”
      “让老匡准备一下,明天去舞都。”
      “只怕有些仓促。”秦桧道:“连日奔波,人困马乏还在其次,那些马车少不得要检修一番。”
      六朝的马车没有橡胶轮胎,即使天子礼敬贤者的专车,也不过是在车轮上扎上蒲草,即所谓的安车蒲轮,道路也是土石路,车辆行驶中受到的冲击力极大,长途跋涉,对驭手、马匹、车辆都是考验。程宗扬也是考虑到这些,才让吴三桂等人休息,换留守的匡仲玉去舞都。但人可以轮换,那些可以运送金铢的四轮马车却换不了。
      “安排好修理的人手,最多一天,后天必须走。”
      “主公要把合德姑娘送走?”
      “天子真要下令限田,然后就是封侯,接下来恐怕真送一道诰封过来。她留在这里风险太大,还是去舞都好些。”
      “合德姑娘若是留在这里,我们与长秋宫说话更方便些。”
      秦桧说得很含蓄,但话里的意思程宗扬听懂了。换个说法,就是把赵合德握在手里,必要时好与长秋宫的主人讨价还价。
      程宗扬玩笑道:“人家姊妹够可怜了,我还是少作些孽吧。”
      秦桧洒然道:“主公吩咐,属下自当遵从。”
      “我去一趟上清观。先把合德姑娘接过来。”
      要接赵合德,随便派一个人去就行,自家主公偏要亲自跑去上清观——居心不问可知。
      秦桧咳了一声,“左右是一晚的事,不若见过长伯再走。”
      程宗扬虽然挂念观里的美人儿,闻言也只好作罢。
      …………………………………………………………………………………“诸王、列侯得名田国中,列侯在长安及公主名田县、道,关内侯、吏、民名田,皆无得过三十顷……”
      一名文士拿着简册在厅中诵读,他年纪甚轻,头戴高冠,身着儒服,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却是当日在月旦评上大出风头的许杨。
      另一名同样来自汝南的名士廖扶也在座,旁边一个相貌平常的少年,却是吕巨君。再旁边,是守卫宫禁的卫尉吕淑、颍阴侯吕马、城父侯吕桃、颍阳侯吕不疑、西平侯吕蒙、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长水校尉吕戟……近二十位吕氏族人共聚一堂,其中官职最低的也是二千石。坐在中间的则是大司马、襄邑侯吕冀。
      许杨继续念道:“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十人。年六十以上、十岁以下不在数中。贾人皆不得名田为吏。犯者以律论。诸名田、畜奴婢过品,皆没入县官……”
      许杨念完,厅内静了片刻,然后西平侯吕蒙笑道:“好啊。天子洪恩浩荡,给咱们每人留了三十顷田地,又怕咱们这点田地养活不了家口,干脆把奴仆也限定到三十名——这都是天子的恩德啊。”
      这酸话听着都解恨。当下就有人阴声怪气地说道:“这么着大伙都去宫门前磕俩头?天子洪恩浩荡,咱们该谢恩啊。”
      “就是就是。”
      “谢恩?我哭庙去!”
      “一边待着去!哭也论不到你哭!”
      吕不疑皱起眉头,开口道:“三十顷虽然少了些,但如今国中兼并成风,富者连陌越阡,贫者无立锥之地。不限制田地,只会使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屯骑校尉吕让年纪比吕不疑还小了几岁,论辈份却是吕不疑的叔父,有这重身份在,言语间也没什么客气的,当即道:“我就不明白了。那些穷鬼没地,跟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分我的田地?”
      “就是。”卫尉吕淑附合道:“那帮穷鬼好吃懒做,给他们田地还不是糟蹋了?我们呢?辛辛苦苦几辈子,拼死拼活才赚下这么点家业,容易嘛我们?一句话就让我们把田地交出来?天底下哪儿有这种道理!”
      “嫌我们地多,要分田地?”长水校尉吕戟一拍几案,“怎么不先把上林苑分了啊!那可是几万顷的地,能养活的人多了!”
      吕不疑喝道:“慎言!”
      吕戟气哼哼地往后一靠,不再言语。
      吕让道:“戟儿这话该打。不过话说回来,上面这位……啧啧,前面弄了个西邸卖官,把太后恨得牙痒。后边又弄了个算缗令,狠敲那帮商蠹一笔,石头都挤出血来了,我听说少府光金铢就搂了上百万。就这还不知足。又把主意打到咱们头上——这是没见过钱还是怎么着?”
      吕淑道:“搂得钱多,架不住花钱的地方更多。光是昭阳宫就花了多少?捣腾那点钱全丢里边还不够。听说又在北边圈地,准备大建宫室。这得多少钱才够花啊?你们都拍着良心说,人家日子都过成这样了,不放咱们的血行吗?”
      吕蒙道:“放你的血是看得起你!我不管你们啊,反正诏令下来,我们全家就上街要饭去。脸面?那算个屁!”
      吕不疑道:“你们这都是干什么?尽说些酸话、怪话、混帐话!”
      吕让道:“就你高风亮节?就你读得书多?就你忠君爱上,就你仁义是吧?
      行啊!先把你家的田地、奴婢分了,我看你还得瑟!““你——”
      “你什么你!”吕让拿出叔父的架势,“你给我跪下说话!”
      吕不疑气青了脸,最后硬梆梆长揖一礼,拂袖而去。
      “嘁!”吕让哂道:“读了几本破书,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乡里的野鸡还知道给她野爹讨个封号呢,这倒好,胳膊肘儿尽往外拐!”
      “说起这事了,会不会是那位心里有气,拿这玩意儿给咱们好看呢?”
      “那还用说?昭阳宫那个,最不是玩意儿!我瞧着,这限田令八成就是那贱人撺掇的。”
      “不会吧?”
      “怎么不会?”吕让来了兴致,“前两天出的那本《昭阳趣史》你们都看了吗?哎哟喂,写得那叫个活色生香。我都琢磨着哪天去宫里瞧瞧,那个温柔乡到底怎么温怎么柔……”
      吕戟嘻笑道:“要不叔叔也使俩钱,趁人出浴的时候瞧个饱。”
      眼看众人越说越不像话,一直没有开口的吕冀咳了一声,“巨君,你来说说吧。”
      “是。”吕巨君站起身,恭恭敬敬应了一声,然后道:“各位叔祖、叔伯父的话,侄儿方才也听了。虽然有些气话,但大都是些老成谋国之言。我大汉能有今日,一是靠的天子圣明,二是靠的群臣得力。天子如首脑,群臣如四肢,凑在一起,才能共治天下。缺了哪一个,都是国将不国。”
      “这话在理。”吕让道:“真该让不疑那小子好好听听,这才是读书读透了的。我们世家大族才是大汉的顶梁柱,站在那些穷鬼一边说话,失心疯了吧?有道是富生仁义,饥起盗心,那些穷鬼就没一个好鸟!”
      “叔祖说得正是。”吕巨君道:“我大汉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只要用心耕作,不愁温饱。那些贫者哭诉他们无立锥之地,可又怨得谁来?说到底,是他们好逸恶劳,落到这步田地,都是咎由自取。”
      “说得对!”吕淑拍案道:“那些刁民罔顾国法,都杀光了才好!给他们分地,居然也想得出来。”
      吕巨君笑道:“这就是侄儿要说的第二桩了,限田令可没有说分地的事。我猜不疑叔方才说的,多半是误会了。限田令从头到尾只说了没收田地,可收上来的田地怎么处置却没提。所以这限田令的意思,没收的田地多半是入了少府。”
      “这我可开眼了,抢了商贾还不够,还要抢咱们?天下都是他的。至于这么见不得别人好吗?”
      “削诸侯、弱贵戚、抑豪强、掠商贾。”吕巨君微笑道:“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厅中沉默良久,有人恶狠狠迸出俩字,“独夫!”
      一厅人吵了半晌,也没拿出个正经主意,全都是发牢骚。最后众人散去,只剩下吕巨君、廖扶和许杨三人。
      许杨道:“天子亲政不及半载,先架空相位,视丞相如无物,又赐死赵王,劫掠商贾,抑制世家,弱枝强干之意决矣。方才公子曾言,天子如首脑,群臣如四肢。天下者,天子与世家共治之。奈何天子一意孤行,欲集大权于一身。所谓独夫,莫过于此。可惜厅中衮衮诸公,只图为一富家翁。”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廖扶道:“还请主公早做打算。”
      吕巨君摩挲着手指,良久道:“我去拜见叔父。你们准备车马。”
      许杨道:“去北军大营?”
      廖扶道:“去潼关。”
      …………………………………………………………………………………比秦桧预计得快了一些,次日一大早,从舞都返回的车队便风尘仆仆地返回洛都。
      “……到了舞都,义纵连马都没下,就直接去了游冶台。先点的是邳家那个少夫人,叫小桃红的,先发恨地弄了几回。又叫来赛玉坠,就是邳家那个小姐,先弄了她前面,又叫小桃红扒开她的屁股,搞了她的后庭……”
      高智商眉飞色舞地说道:“游冶台如今名声响得很,那小子就跟老鼠掉到油罐里似的,乐得连衙门都没去。”
      吴三桂接口道:“我听陈乔说,有人告七里坊侵占土地,隐匿财物,状子已经递了上去,但因为舞都令没有上任,一直压着。”
      “怎么回事?”程宗扬专门告诫过,这回算缗是天子立威之举,算到自家头上,宁愿多出些钱,也不能落什么把柄。
      “听陈乔说,应该是宁太守当初在舞都得罪了人,七里坊又跟他相关,如今他一走,就有人对七里坊下手了。”
      程宗扬也没太当回事。毕竟宁成是高升了,眼下又是主持算缗,几句捕风捉影的言辞,连个浪花也算不上,何况又有义纵在,伸伸手指头就把它按下去了。
      “房子盖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高智商道:“前后五进的大院子,东南角专门起了座楼,如今已经盖到三层,听说上面还有两层。”
      “盖楼了?还这么高?”
      “是师娘的意思。我听瑶师娘说,以前那里就有座楼,是木头的,被烧了。
      云家大爷在世的时候说过,将来重建七里坊,要把楼也建起来。““这楼得盖到什么时候去了?”
      “不耽误的。”高智商道:“云家已经定下吉日,腊月初六。这个月把院子布置好,师傅月底启程,下个月初到就行。”
      “礼物都送了吧?”
      “送了。瑶师娘我也见着了。”高智商笑嘻嘻道:“还有雁儿姊姊,都盼着师傅早些回去呢。”
      吴三桂笑道:“衙内还专门去做了半日的饼。”
      “他们做的饼比师傅师娘差远了,不说别的,单是揉面,师傅那一掌下去,顶他们揉半个时辰的……对了,我还给哈大叔包了几个饼,跟他一块儿都埋地下了。哈大叔一醒,就有饼吃。”
      “那还能吃吗?”
      “我给哈大叔搁好了,就放在他嘴边,他嘴巴一张就能吃到。”
      “行了行了,你歇着去吧。”
      “那我走了啊。”
      程宗扬知道他是要去哪儿,摆手道:“去吧,去吧。”
      高智商叫上狗腿子富安,撒着欢的去找伊墨云了。
      吴三桂道:“金库是瑶小姐安排的,就设在那座楼底下,两大间,全是用条石加水泥砌成,有一尺多厚。剧大侠用了一间养伤,另一间放的金铢。孩子不好住地下,我在旁边找了一间,安置郭靖和延香姑娘。”
      听到这个名字,程宗扬一阵别扭,岳鸟人干的这都什么鸟事?自己还没法儿对郭解说……“如瑶好吗?”
      “还好。就是有些担心主公。”吴三桂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瑶夫人让我带回来的。”
      程宗扬拆开一看,信上用娟秀的字迹将程氏商会目前的财务状况详细汇总了一遍,尤其是从年初开始在晋宋两国大规模囤积粮食,由于持续投入,占用了大量资金,使得商会其他经营业务资金周转风险剧增。虽然眼下从汉国兑换了一批金铢用来救急,但终非良策。云如瑶建议,鉴于晋宋两国已经出现粮荒,可以停止购入,转而逐步出售,缓解资金压力。
      看到囤粮占用的状况,程宗扬也吓了一跳,除了占用的资金量巨大,囤积的数量也极为惊人,其中相当一批是从昭南购买,通过荆溪运到筠州。按照上面的数字,昭南市面上可以交易的粮食,自己一人就买走了三成。如果不是有申婉盈在沐羽城操持,只怕昭南早就着手对付自己,控制粮食外流了。
      程宗扬收起信笺,“你也辛苦了,先休息两天吧。”
      吴三桂道:“听老秦说,还要跑一趟舞都?还是我去吧,反正我路熟。”
      程宗扬笑道:“先歇两天,明天再说。”
      既然自己下决心要把赵合德送走,肯定要跟长秋宫说一声,让她们姊妹见上一面。万一赵飞燕不肯让妹妹远离,自己也不可能把赵合德绑走。
      不多时,昭阳宫传出消息,明日上午,宫里会有人出来。至于见面的地点,一来不能太远,二来洛都九市都被算缗令的风波卷入,不好再藉着采买出行,因此最好安排在不起眼的地方,比如蔡敬仲的私宅。
      程宗扬摸着下巴感叹道:“这死太监,还真会钻营……”
      虽然有自己的关系,但蔡敬仲以太后心腹的身份,这么快就能获得赵飞燕的信任,说明死太监在人际关系上还是很有几把刷子的。
      趁时间还早,程宗扬让人给蔡敬仲捎了个信,先把时间敲定下来,然后吩咐道:“老敖!备车!跟我去趟上清观。”
      大行令的官职被革了,爵位尚在,程宗扬还能乘坐马车,只是少了印绶,看起来不够气派。
      街面上愈发冷落,平日坊内常见的商贩如今踪影皆无,据说最为热闹的东西两市,如今也有大批店铺关门歇业,人气一落千丈。街头唯一变多的,就是无业游民。里面有被遣散的奴仆,也有破产的商贩,或是大冷的天在街头四处奔走,寻找生计,或是三五成群。
      程宗扬正准备关上车窗,忽然看到街口坐着一个鹑衣百结的乞丐,他双目皆盲,这会儿盘膝坐在地上,一手举着个破碗向人乞讨。
      “停——别停。开过去。”
      马车略微一顿,又恢复了平常的速度。路过街口时,人影一闪,方才那乞丐已经钻进车内。
      “五哥怎么在这里?”
      卢景道:“跟老郭约好在这里见面。”
      “郭大侠呢?”
      “去了尚冠里。”
      尚冠里是洛都一等一的里坊,权贵云集,霍子孟的府邸也在其中。程宗扬不由道:“军报的事?”
      “是当初在书院行凶那两人。”卢景道:“有人见到他们在尚冠里出现。”
      两个游侠少年打着为郭解报仇的旗号,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在云台书院杀死郑子卿,那一幕程宗扬还记忆犹新。两人杀完人就拍拍屁股走人,不仅没有按规矩留下人顶罪,还把黑锅扣在郭解头上,这也是郭解被族诛的引子之一。
      事后郭解追究过一段时间,但没找到他们的下落。没想到这两个人会在此时出现,而且居然与尚冠里的豪门有关,可见郭解遭人陷害的背后,水不是一般的深。
      “军报的事怎么样了?”
      “我刚打听出来,左武第二军两个月前已经撤销了,所有军士就地遣散。”
      “那五原塞外的驻军呢?”
      卢景翻了个白眼,“哪儿还有?”
      “没有了?”程宗扬险些站了起来。王哲领着左武军拼死拼活,出塞远战千里,虽然全军覆没,但也重创了敌人。谁知朝廷没考虑巩固战果,反而把剩下的军队撤销了。
      卢景冷笑道:“路途太远,粮草供应耗费太大。”
      程宗扬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王哲十余年的苦心孤诣,被人当成垃圾一样随意丢弃。他们洒下的汗水乃至鲜血,全都成了白费。他们为之牺牲的,再没有任何意义。这样的结果对王哲来说,也许比死亡更残酷。
      就因为他们讨厌那个人,所以要把他存在的痕迹全部抹杀掉,甚至毫不在意地放弃掉他们拓展的疆土,理由仅仅是耗费太大——要知道师帅以一人之力就支撑左武军十余年,汉国以倾国之力,却连一年都不愿维持。
      直到卢景离开,程宗扬仍是气血难平。自己与王哲仅仅见过一面,相处不到两天,但且不说自己所受的恩惠,单是王哲的胸怀风度,自己至今仍感念不已。
      汉国权贵们整日争权夺利,一点正事不干不说,还把别人的心血弃若敝履,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程宗扬心里仿佛有一团火。马车到了上清观,在山门外停下。程宗扬没有让人跟随,孤身一人绕到后山,从后门进入上院。
      他对迎上来蛇奴的理都不理,直接找到卓云君的房间,一脚踹开房门,怒喝道:“你们太乙真宗还有良心没有!呃……”
      静室内四壁雪白,一片素雅,一个少女背对着房门,在案前席地而坐,此时正扭着头,惶恐地看着他,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
      程宗扬一肚子火没处撒,正好上清观有卓美人儿这么个出气桶,索性找她撒火。谁知出气桶不在,屋里只有一只无辜的小白兔……程宗扬赶紧收起怒色,堆笑道:“原来是合德姑娘……卓教御呢?”
      赵合德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过几日是西岳大帝圣诞,卓教御在下院准备斋醮。”
      少女温婉的举止,使程宗扬心头的块垒不知不觉间消解了许多,也不急着去找卓美人儿泄火了。
      说起来,赵合德是自己见过最温柔的女子了,温柔得甚至有些谦卑。这和那些侍奴的恭顺完全不同,那些侍奴只是在比她们强大的势力面前顺从服帖,而赵合德的温柔仿佛一汪泉水,并不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有所差别。程宗扬自己就不止一次看到她对来观中拜神求医的穷苦信徒们温柔以待,换成蛇奴她们,鼻孔都仰到天上去了。
      赵合德有些局促地收起书卷,“公子请坐,我去寻卓教御。”
      “不用了。”程宗扬道:“我是来找你的。”
      赵合德在他的注视下越发不安,耳根也慢慢红了起来。

(第三十四集)[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