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程阅全神贯注地在听着程希讲述过去的事情时，医院拐角的另一边，宋晴天暴跳如雷地揪着梦尔的衣领，瞳孔中抑制不住的熊熊怒火仿佛随时要将他杀死一样。
梦尔出奇的镇定，就好像眼前的人不是在威胁自己，而是在跟他玩一场游戏。
他抓住宋晴天的右手手腕，十分用力而又迟缓地将手掰开，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我只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你用不着这么激动。”
宋晴天怒极反笑：“随口一提？我上次就很明确地跟你说过了，我是不会离开程希身边的，你还要怎么样？难道要强行把我带走不成？”
见梦尔抿紧嘴唇，宋晴天又上前一步说道：“就算我和你是同类……你也没有那种强行要求我跟你站在同一阵线上的资格。”
“百蒙·科达尔的意图很明显了，你也知道独眼族一直以来都想将我们除之而后快，就算龙族看不惯他们的所作所为出手教训了他们，也不代表他们认同我们的存在。”梦尔冷冷地回道，“你心里很清楚，从我们诞生的那一刻起，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都……”
“你别再说了！”宋晴天甩开他的手，“程希跟他们不一样！”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要守在她的身边。她要是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她也会第一时间抛下你的！”
他不会忘记自己在阳台上问程阅如何看待半妖时候的情景。
这种问题，九百多年来他已经问过不下数万个人类了。
每个人类的说辞几乎都是如出一辙。
所以，他也从来不认为会有什么意外出现。
医院里虽然人来人往，但由于梦尔施放了结界的缘故，使得结界以外的人并不能看见他们，甚至也不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这是罗里布家族独有的魔法，而到目前为止，能施展此魔法的，也只剩下梦尔。
一开始宋晴天并不相信梦尔是罗里布家族的后裔成员，直到他亲手制造出了这个结界以后才彻底相信。
论实力，纵观整个犬族，再也没有比被冠以罗里布姓氏的妖怪更加天才的存在了。曾经他们甚至强大到了可以与龙族抗争圣地之主的地步。
只是突然在某一天，全族上下都在一夜之间离奇消失不见，剩下的仿佛只有这只异色毛发的白犬妖梦尔。
宋晴天听族内长老说起过罗里布，他认为罗里布中的天才是值得自己去学习的对象，而且那时候罗里布一族确实风头正盛。
年轻时候的宋晴天意气风发，在听说犬妖里有这么强大的一族时便跃跃欲试，想要为自己挣得名声，名扬万里。于是在风和日丽的某一天，他单独约了其中一位罗里布的成员进行对决，却没想到一出手便被对方伤得体无完肤。
几乎是不到三个回合，他便躺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站起身。
那名罗里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充满不屑与讥讽。
宋晴天自知不敌，也不能再轻举妄动，神色懊恼却又不甘心地躺在地上吐血。
接着，他看见罗里布拔出了自己系在腰间的佩剑，高高举了起来。
恐惧迅速蔓延了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他这时才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按捺不住，找对方决斗？
他拼了命地想挣扎，想逃跑，却动也动不了。
见自己无力反抗，他只能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然后准备坦然接受死亡。
然而没想到，罗里布的佩剑迟迟没有落下。也许是对方见他毅然决然赴死的样子，心里也失了兴趣。宋晴天听到他嫌恶地说了一句“没意思”以后便收起剑走了。
他就这样逃过了一死。
十分荒唐而又侥幸的……！
所以当他第一次看见梦尔的时候，他眼里首先泛出的是恐惧，接着才是惊异。他知道这一族已经覆灭了，只是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
那一天的事情如潮水般涌现出来，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忘记……
可是，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的妖怪，但凡说了他不爱听的话，他都会火冒三丈，并且感到厌烦和抵触。
哪怕对方跟自己系有同样的命运，哪怕他真的是为自己好。
自己也仍旧要据理力争！
“程希不会！”他确信无比地反驳道，“就算我是半妖，她也绝对不会弃我而去的！她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梦尔怔住了。在他的印象中，程阅的这位妹妹并不是那种温柔善良的人，至少与温柔是一点也不沾边。他很奇怪，她到底对宋晴天做了什么，让他竟然这样不离不弃？
难道……？
梦尔霎时间沉下了脸，不可能，前世已经犯下大错，后世怎么能再……！
“你，该不会是和程希……”
没想到，他才刚试探性地问出口，就被宋晴天粗暴无比地打断：“不关你的事！”
宋晴天一副要走出结界回到现实中的决绝样子，满脸写着不甘与愤怒。梦尔一把拉住了他，怒目而视道：“你疯了吗！难道你真的要犯下那种大错！”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有标准答案吗！”
“难道上次程希打胎是因为你！”梦尔怒目圆睁，好像全身上下的暴戾之气在顷刻间就要迸发出来。
见梦尔一步步接近了事实的真相，宋晴天也不打算再隐瞒什么，直接反问道：“是又怎样？”
“那个孩子是死胎，不到两个月就会流产。就算程希不去医院打胎，她也保不住这个孩子。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宋晴天挣脱了梦尔的手，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他看见梦尔凝重的神情，知道他此时此刻一定恨不得杀了自己。
“听你的语气似乎一开始还很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梦尔讽刺道，“自己都是被世界厌弃的存在，不能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之下，竟然还企图跟人类的女子生儿育女？你们生的孩子算什么？比半妖更不如的低级孽畜吗？”
是啊，半妖！
宋晴天咬牙切齿地想道。
他的太阳穴两边暴出青筋，他生平最恨别人提起这两个字。
他是半妖，梦尔也是半妖！
就算他们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得到这世上最好的生活，但他们也永远得不到自己心里最想要的东西！
——那便是认可！
“或许你说得对，我是犯下了滔天大罪，半妖是怎么来的？人类和妖怪生下来的余孽！你问我和程希生的孩子算什么？你知道吗？我和她的孩子连生下来的机会都没有！就算在人类的医院里，用了最先进的医学技术为这个孩子、为程希做了全面的检查，就算他们都说没有问题，可我很清楚的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安然无恙地来到这个世上！”
宋晴天不打算给梦尔说话的机会，他站在原地，宛如一尊刚刚铸成的雕像，连同神情都透着刚毅和坚韧不拔。
此时此刻，他只打算将埋藏于心底多年的事情同眼前这个只见过两次的同类娓娓道来。
“梦尔，你还记不记得你的父母？”
“哦，我忘了，罗里布一族早就覆灭了，你是孤儿吧？可我还记得我的父母。”
梦尔的父母一直是扎在他心底里的一根刺，但宋晴天并不介意去触碰这根刺。
“我的父亲是人类，母亲是猫妖。”
这个秘密，他从来不曾跟谁提起过。
因为母亲告诉他，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守口如瓶，必须将自己隐藏得滴水不漏。否则一旦被别人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一定会惹来杀身之祸。
但对于同类，是可以倾诉的吧？
他一边在心里问已经逝去的母亲，一边缓缓说道：“曾经我的母亲是族长的候选者之一，将来是有机会刻在圣地石碑上的。可是她遇到了我的父亲，一个非常善良而简谱的普通人类。那是一次意外……后来，我的母亲渐渐爱上了他，然后他们就结了婚。我母亲说，那个年代里人类对于结婚一事最看重的是彩礼钱，见我母亲一分钱彩礼也不要，我的人类爷爷奶奶就很欣喜地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爷爷和奶奶在我出生的第二年就因为病而死去了。第三年，我父亲得知了我母亲是妖怪。”
“他并没有责怪我的母亲，只是在自责，我很清楚地记得，他当时不停地在说自己不该触犯禁忌。人类和妖怪始终不同，千年前的战争起因不就是因为半妖吗？他觉得自己成了罪人，就算费尽心思隐瞒下去，也总会有被人知晓的一天。”
“于是在我三岁生日那天，我的父亲帮我过完生日后，就叫我的母亲带上我回到圣地中去。”
“我的母亲当初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他的。可你知道吗？我的父亲很决绝，并且放火烧掉了自己的房子，连同自己也一起葬身于火海之中，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人和妖怪又有机会查到他和我们的关系……”
在说到这些话的时候，原本刚毅的脸上仿佛柔软了许多，梦尔能从宋晴天的语气中听到些许哽咽，还有他微微发红的眼睛。
同类的故事，他从未听旁者说起过。
这是第一次。
所以梦尔几乎是在全神贯注地当一名倾听者，并且死死地压住心中的怒火。在他看来，无论宋晴天有怎样的过往，也不是能够打破禁忌的理由。
“因为有父亲的存在，我始终相信，总有一天会出现愿意包容我、认可我的人！”
“现在那个人出现了，你却让我放下她，跟你一起去深涉险境，对抗那么强大的妖怪！我不可能做得到！”
“人类最长的寿命也不过百岁，我会一直守在程希的身边直到她离开这世界，就算她不是我内心在意之人，我也会这样做，因为我要完成自己的承诺。”
末了，宋晴天咬紧牙关，决然地看了梦尔一眼，“别再来找我了。”
当宋晴天迈出结界的那一刻起，结界就自动消失了。周围的人来人往，并没有发现突然出现在角落里的两个“男人”。
梦尔看着宋晴天渐行渐远的背影，良久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他站在原地，仿佛正在感受着时光的逆流和倒转，但同时他又能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
真的是个傻瓜……
从你方才的言行中我就可以知道，你并未对她说出真相是吗？你没有那种勇气。可是你难道不明白吗？当年你的父亲是因为有了你，才选择用自杀来保守秘密的啊。
你和她连孩子都不可能有，你凭什么认为她会为了你而与全世界对抗？
梦尔不打算走进程希的病房，他给程阅发了条消息，然后先行出了医院大楼。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任凭雪花落在掌心，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阳光了。他默默地想。
而就在这时候，迎面走来一个面容冷峻的金发男人。
只是一秒钟的时间，他便觉得这个男人的身体里蕴含着无比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即使在圣地中，他也从未见过。
因为一时之间有些失神，他连放下手的动作都无比地迟缓，像是放慢了无数节拍一样。
行色匆匆的人从医院里出来，又从外面走进医院，但他们均不在梦尔的眼中。
他的眼中只剩下了这个来路不明的金发男人。
正当他以为自己会和男人有所交集的时候，男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越过了他，径直地朝医院里走去了。
直到金发男人走进了医院好几分钟过去以后，梦尔才发觉自己无比剧烈的心跳声。
……我，刚刚是在紧张吗？
他转过身，医院长长的通道里，已经看不见那个金发男人的身影了。
然而就在下一秒。
一个冷漠的声音突然之间在梦尔的耳边响起。
“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梦尔全身上下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只因他收到了一种强烈的危险信号。从来没有能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或妖怪！
金发男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我们好像不认识吧？”
梦尔望进他的眼睛里，与头发一样颜色的瞳仁。梦尔咽了口唾沫，少见的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他觉得就算自己戴着口罩和帽子，对方也能轻易地捕捉到他的表情，只需要通过眼神就可以。
第47章 没必要那么着急走[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