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基地,烟枪再也无法抵抗严重应激反应的发作。
他在雪棕榈的门口吐得撕心裂肺,血丝一根一根淌下嘴角,他浑身都在抖,抖得像被暴风雨敲打的单薄的招牌。
陈栎知道此时言语安慰近乎无用,他抚着烟枪的后背,一言不发。
烟枪习惯用身体消化那些顽硬的现实,实在消化不了他才会这样吐。
他们站在风雪里,陈栎看着烟枪的崩溃,脑子里乱七八糟,被各种信息塞得满满的,他找不到自己此时该有的感情。
最后烟枪吐不动了,把脸埋在双手里,陈栎递给他拧开盖的瓶装水,他迟钝地接过,却半天没有喝。
瓶口很快积了一层雪。
远远能听到节日热闹的声音,但其实更多是商业广告在热闹。
“老烟,喝水。”陈栎轻声说。
烟枪蜷曲着腰不动。
“喝水。”陈栎又重复了一遍。
烟枪还是不动,他肩头已经积了一层薄雪。陈栎伸手拍了拍那些雪,忽然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他终于找回了该有的感觉,在自己异态的大脑里。
“你觉得自己又失去了一遍。”陈栎轻声说。
他声音很轻,就连自己都听不太清楚。
“我们一样,一直在失去,失去父母,失去战友,失失去健康……直到没有再能失去的,我们就没意义了。”
陈栎的声音很轻,语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忽然他感觉到双眼一热,热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他感觉什么东西蹭走他脸上的泪水,只有几秒钟,原本滚烫的泪水已经变得冰凉,留下几行疼痛的印记。
烟枪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替他抹去眼泪,轻声说,“别哭,我们回家……”
陈栎摇头,他发现自己泪流不止,只能用衣袖堵住,“我要去个地方。”
烟枪点头,“好,我陪你。”
“贝母”行驶到它的目的地,眼前除了一望无际的荒野,还有一座宽阔的八角形废楼。
它只剩一副钢铁的骨架,有风雪不断穿过,发出类似于哭泣的声音。
“这是哪里?”烟枪问。
陈栎摇了摇头,“我说不清。”
烟枪不再追问,两人迎着风雪向废楼跋涉。忽然烟枪拉住了陈栎的胳膊,他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但陈栎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在说,“我不想去”。
陈栎忽然觉得像被兜头泼了一桶冰水。
八角形废楼哭声阵阵,充斥着他的耳膜,烟枪抓着他胳膊的手,在不住地发颤。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陈栎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拉着烟枪来这里,为了证明自己的推论,还是为了……”
他抬头望向废楼,又想起辰月初的话。
“这里曾经是辰茗的实验室。”
“发生过一场火灾,实验体失踪了。”
“是探究生育的极限,仿生人孕育出健康的人类胚胎。”
剧烈的痛楚在他心脏里像是一台开矿用的掘地机,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迅速挖空了肉,抽干了血。
陈栎猛地甩开烟枪的手,他冲向废楼,很快被烟枪扑倒在地。
他挣脱开,爬起来再度跌跌撞撞地往废楼跑去。
“陈栎!不要!”烟枪嘶吼的声音痛苦至极。
但陈栎无法停下脚步,他心里很痛,但他停不下来。
停不下来,就越痛。
烟枪追上来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他,泪水洪水般涌进他的领口,他竟一时不知是热是冷。
“陈栎,不要,求你了,我求你了……”
烟枪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废楼就在眼前,辰月初指示过的地方就在眼前,土地里半露的地基就在眼前。
辰茗的实验书就在眼前。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烟枪哽咽着苦苦哀求,语无伦次,陈栎被他用力地摇晃,神智在理性的浑沌和感性的清醒间来回浮动。
他的大脑在逼迫他、支配他去揭开秘密,但他的感情告诉他,他这样做会让烟枪更伤心。
自己也不会好受。
“我…”陈栎合拢眼皮,感受雪片融化在自己脸上,他无意识地吞了吞喉咙,不知所措,“我该怎么办?”
烟枪的手盖上陈栎的头顶,声音温柔而痛苦,“回家。”
陈栎死死盯着废楼的一隅,忽然他感觉到自己双眼变得模糊,他以为是雪花飘进了眼睛里,抬手揉了揉,什么都没有。
“别碰。”烟枪抓住他的手。
“怎么了?”陈栎问。
“你眼底出血了。”烟枪心疼道。
“嗯。”陈栎茫然地应了一声。
“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烟枪用力地咽了一下,说得艰难,“也都有……自己的使命。”
“我做错了。”陈栎轻声说。
“你这次确实做错了。”
“我怕,错过重要的信息。”陈栎辩解。
烟枪无奈地苦笑,“他都要死了,还有什么重要的。”
陈栎想了许久,才开口对烟枪说,“如果,他是辰茗曾经的实验体呢?”
烟枪却没有陈栎想象中的惊愕,他平静地说,“那是他和辰茗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老烟,你…”
“我不知道他是谁的实验体,但他以前告诉过我,他的十二岁是别人的六岁,那时我不懂,后来我才明白这话的意思。”烟枪的眼睛蓦地又红起来。
陈栎觉得眼前劈开了一道雪亮的惊雷——所以反革也不是常规人。
他不是义务体,不是基因培育,不是义肢载体,他不是这个城市里种种非常规人类中的一种。
他是……他是什么?
“他不会想让咱们知道,老大是个要面子的人。”烟枪轻声说。
“老烟,这样的世界,我再也不想来了。”陈栎满脸痛苦。
“我明白,但咱们生在这里,是无法选择的事,如果人生处处可以选择,那就不是人生了。”
烟枪接着说,“很多时候我们连生死都不能选择。”
陈栎眼里的血池越洇越大,烟枪半劝半逼,“回家,站着出血更严重。”
“我要瞎了。”陈栎低声说。
“不许胡说,”烟枪伸手捏了捏陈栎的脸颊,又亲了亲鼻尖,“你是一下子哭太狠。”
“我是被自己气的…”我怎么会这么无情,像一台机器。
陈栎还想说什么,忽然被烟枪搂着腰托抱起来,他一阵头晕,不禁喊道,“你放我下来,我他妈血压更高了!”
“没事,靠我肩上。”
烟枪就这么抱着他往车那边走,像在抱一个小孩,但陈栎长手长腿,手脚无处安放,局促不安。
他突然发现烟枪竟然是单手抱着他,不禁脸上飞红,为了掩饰羞臊,他说,“喂,换换吧,以后你冲锋,我掩护。”
“好。”
“干脆我给你当司机,其他都交给你。”陈栎开始胡言乱语。
“好。”烟枪笑着答应。
陈栎抱着烟枪的脖子,缠人又乖顺的样子,他小声说,“老烟,我喜欢你。”
“……嗯。”
“很喜欢。”
烟枪无可奈何地笑,“你怎么了?”
“我喜欢你,你对我来说很重要。”陈栎喃喃着,他眼前全是浑沌,让他更深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也喜欢你…你毛衣还挺软。”烟枪蹭了蹭。
他们已经走到了车边,陈栎自觉地跳下来,突然回身抱住烟枪的脑袋,“再给你蹭蹭。”
烟枪挣扎钻出他的臂弯,异色的双眼映着雪天,分外流光溢彩,带着笑意,也带着些许的疲惫。
“陈栎,你这样太可怕了。”他哭笑不得。
“我现在特别混乱,一会儿说出什么鬼话你都别信。”
烟枪打开车门,把陈栎塞进去,把座椅调到最低,“不许起来啊。”
“嗯。”
烟枪凑过去轻轻扒开陈栎的眼睛,眼白上触目惊心的血红,围绕着漆黑的瞳膜。
就像无数赤红色的云拱着一颗黑色的太阳。
“怎么样?”陈栎问。
“应该能吸收掉。”烟枪伸手盖上他的眼皮,“咱们回家。”
“老烟,你说……老大留给我的任务是什么。”陈栎低声说。
烟枪发动了车子,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该来的总会来。”
“该来的总会来……”陈栎低声重复烟枪的话,“来吧,我等着。”
反革和辰茗一样,都给他留下了未知的任务。他必须背负这些任务,好好活着,替他们活着。
“贝母”背向废楼一路飞驰向繁华的城市,今天是新年,是启明之日,是和团圆节一样重要的节日。
因为节日,街道上广告条幅成倍增加,车水马龙,人来车往,巨大的鼓风机在持续吹雪,制造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在机械声音远大于人声的世界,说热闹也热闹,说冷清也冷清。
雾沉沉的天空隐约能看到太阳苍白的轮廓,从乌云中不断渗出雪花,在不知不觉间雪花变得越来越大……
次日,雪停了,气温已经直坠到零下二十度。
就在新年的第二天正午,发生了一次长达六分钟的日全食。
黑暗笼罩整座城市,黑日高悬,被重重乌云遮盖,人们惊恐地发现在那几分钟里,他们完全找不到太阳的存在。
启明之日的第二天发生这样的事情,势必会引起大规模的恐慌,但这并不是最严重、最残酷的事。
灾难,在日全食结束后,才正式开始。
日全食结束后,气温已经直坠到零下三十五度。
由于空气长期重度污染,霾尘牢牢的黏附在云层里,即便重新迎回太阳,阳光却无法让大地及时回温。
这种天气是极为罕见的“霉日”——太阳热能无法顺利穿过霜冻污浊的空气层,达到地面。
面对百年不遇的“霉日”,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气温才会回升。无法回温的困境第一个引发的是用电问题。
第 172 章 第 172 章[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