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张泉冷冷地白我一眼,“谁说的不是往事?凭什么只是我告诉你?”
我看着这个突然冒出一股孩子气的中年女人,语气尽量柔和,“你心里那段是金子,我心里的只是一些灰烬,在把灰尘抖落出来之前,总得先看看光是什么样子。”
她凝视着我,嘴角颤抖几下,目光重新坠回到桌面上,像一滩水渍蔓延。
“从音乐学院回来后,白日安宁还是照旧来酒吧演出。有半个月时间,我见到那两兄弟,就瞪着眼睛,恨不得把他们活吞,张树却像失忆一样,甚至变得比以往更加热情,也绝口不提孟幽原。”
“演出结束,他常和乐队几个人,聚在外面的露台上喝酒,哄笑声在深夜特别刺耳。”
“他们闹得没完的时候,老晏就坐在大厅的沙发里躬着背抽烟,脸上晦暗不明。偶尔回头望一眼晏文也,眼睛里闪过笑意,回过身去,又是一副黯淡的样子。”
“有时,他就这样歪倒在沙发上睡过去,指缝的烟滑落到地上,身体像被抽干了水分慢慢蜷紧。”
“我有一次拿了毯子过去给他盖上,无意间看到他手心的茧,那几乎已经是一个老人的手,静静地摊开来,问你索要些什么。”
“我鬼使神差地在他掌心按了一下,那手却猛地惊醒,蜷成一团,攥住我的半根指头。”
“我浑身血液都凝固住,叫了一声老晏,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睛紧闭这,浓密的睫毛,蝶翅一样颤抖。”
“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句什么,神情变得凶狠,手心的力度,好像要把我的指头拧断。”
“我正打算扭头向外面的人求救,他的手指却忽然松开来,像一团湿布,挂在沙发扶手上。”
“我半跪在地上,盯着他的掌心发呆,只觉得这个人全身都结满厚厚的茧,再锋利的刀刃,都无法割破的茧。”
“那时候,露台上的人都喝醉了,张树躺在花坛边,露着白花花的半副肚皮,啤酒瓶和塑料袋,反射清晨的光。”
“很快我就明白了,张树在那些晚上,和乐队商量什么——白日安宁的演出频率再次加大,从每周三场变成每周五场,周末演出的时长,也从四小时延长到五小时。”
“张树的野心,在那个夏天,肆无忌惮地膨胀,我不知道这力量,是来自他绝望的爱情,还是那些深夜里的浓雾和酒精。”
“晏文也演出的时候,张树就坐在吧台边,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用手肘撞他的肩膀,指着舞台上的人,试探道:‘这样下去嗓子吃不消吧?”
“他却抬头对我说:‘让他唱,他欠我的。那张脸上的表情,让我感到陌生。”
“张树很快便不满足于,只吸引到那些叽叽喳喳,却永远经济紧张的学生。他开始满街大肆投放广告,投入资金扩大店面,这些近乎疯狂的营销手段很快奏效,酒吧里的面孔,一天天驳杂起来。”
“我游荡在酒吧里,看见那些人,坐在高脚凳上谈论股市和秘情,窝在沙发角落里,把油腻的脑门塞进某个女人惨白的脖颈。”
“他们喜欢把手,指向柜台上最昂贵的酒和甜点,不管看什么,眼睛里都藏着一股浑浊的来路不明的欲·望。”
“偶尔也能从这些面孔里捕捉到熟悉的东西,我甚至怀疑,是那些洁净莽撞总有大把时间挥霍的学生,在一夜间生长起来,或者共同组织了一场大型整蛊游戏——”
“在光影中,扮演成某家上市公司的高管、娱乐文化产业的公关,和身材臃肿的社会活动家。”
“我抱着手臂,站在台边,只觉得一切荒诞到不可思议。人群再次尖叫起来,我已经数不清,这是晏文也第几次扯烂自己的上衣。”
“我厌倦地晃了晃脑袋,转身避开,多看一眼也不愿意,余光却瞥见一个魁梧的男人冲出人群,他冲到台边,朝舞台上的人,大喊了一声‘脱裤子!”
“就是这三个字,把我狠狠拽回了现实。他脸上肌肉颤动着,双手撑在台边,看起来像上了油的雕塑。”
“我认出他是郊区化工厂的老板,背后势力很大,外号叫铁头。大片电流声在空气里肆虐,我感到头皮被扯紧,仰头朝天花板望去,在寂静中闭上了双眼。”
“眼皮跳动了两下,不出所料,欢呼声口哨声顷刻铺天盖地,每一寸墙壁,都颤栗着发出那三个字——脱裤子!”
“好像一句冲锋的口令,千万种力量,在一瞬间碾过我的脊梁,音乐声已经停了。”
“我转过头,看见晏文也,抱着吉他站在台侧,身体微微打颤。我便把目光投向张树,他也正朝我望过来,我立刻认出他眼里的迷惘和无措。”
“只一瞬间,他便从春风得意的酒吧老板的壳里剥落出来,变回那个莽撞忧郁的少年,那个会在回家路上,朝我展开没及格的卷子,垂着眼睛哀哀地问:‘泉儿,我该怎么办?的少年。”
“铁头脸色红得发紫,臃肿的身体扭曲着,缠在台前,似乎想要爬上去,灯光在他头顶晃动不息。”
“就在我和张树,打算冲上台的时候,舞台深处发出两声闷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视野尽头爆炸了。我们都是一怔,紧接着,便看见老晏出现在舞台中央。”
“他像一匹刚从洞穴出来的冬眠的兽,还来不及适应光线,微眯着眼,嘴角绷成一条直线,径直走到台前。”
“他蹲下了身,凝视黑压压的人群,声音低沉却清晰。他问:‘你们刚才在喊什么?或许是对这个男人感到陌生,或许是从他身上察觉到某种危险,人群中迟迟无人回应。”
“铁头对大家的反应不太满意,嗤笑一声,指着旁边的晏文也喝道:‘聋了么?脱裤子!老晏涣散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他身上,笑着说:‘好啊,但是文也太瘦了,没什么好看的。”
“说完,他起身,把手横在腰间,迅速解开自己的皮带,脸上没有表情,目光死死咬在铁头脸上,那双深褐色的眼珠,好像在吮·吸什么。”
“空气里,剩下布料摩擦的声音,发白的牛仔裤,很快被褪下来,光线包裹住他精壮的腿,那寸衰弱的光,爬到某个位置处,突然出现一截错位。”
“由于老晏的皮肤苍白,便显得大腿处大片发紫的伤痕尤其明显,像某种诡异的图腾。”
“就在他要接着脱掉上衣时,晏文也冲了上来,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见晏文也,对老晏叫了一声哥。”
第445章 【七十四】金子与灰烬[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