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彦礼
留住了好山好水,就留住了金疙瘩银疙瘩;守住了老祖先留下的好东西,就守住了咱的根咱的魂。
第一卷秋之魂
第一章
一眨眼,瓦罐村就空了!
瓦罐村最后五户人家又搬走四户,村里就只有着两个男人和一只黄狗了。
魏长庚的心如掏心割肝样空着疼着。空着疼着不是为着别的啥儿,就为着瓦罐村成了一个空壳壳了——在这深秋里,瓦罐村就跟人死了没埋一模样儿哩。
然这当儿,豫西九龙山脉以外的那些个大城小市,人却多得都要爆炸了!听说那些地场的地比金子还贵哩,楼房比树林子还密还高,卖一头牛,还买不住那楼房巴掌大一片儿哩。再看这瓦罐村,就仿如那掉了把的茄子,糠了心的萝卜,蔫了,空了;而山外头的那些个大城小市呢,就如那挂在旺棵子上的茄子,长在地里的萝卜,旺铮铮,嫩蓬蓬的哩。
唉,瓦罐村,一黑夜就蔫了老不中了,就在九龙山脉层层叠叠的褶子里不死不活了。
唉,现当下,人心都飘哩,都躁哩!
瓦罐村浴在一片夕阳血色里。
村头那棵老态垂垂的黄楝树下,一块青紫色捶布石上,坐着魏长庚老汉,与那老黄楝树一坨守望这血色黄昏。枯黄的落叶从空里或自由落体或左拐右折或打着旋儿,纷纷落在脚地上,就响起一片沙沙声,如一片片金色的阳光落地有声。魏长庚定定看着这些飘落的叶子,仿如看他自己个一样。
我不悦意离开瓦罐村么!我就想守在这个地场,死在这个地场,埋在这个地场!
魏长庚眉发皆如雪样白,山羊胡子亦如飘在颌下的一绺白丝银线儿。他拿眼四下扫瞄一番:坡还是原先的坡,树还是原先的树,村子还是原先的村子,房子还是原先的房子……唉!不对哩不对哩,村子不是原先那个村子了,村子里没人了,空空的,就如他此时的心一模样儿空着,就如长虫蜕了皮,只剩下一张空皮皮了。唉!房子也不是原先的房子了,房坡上的瓦缝里长草了,越来越多了越密了,椽子沤了,朽了,驼了,瓦脱落了,院墙的泥皮掉了,墙头变成豁牙老婆了,门楼上的砖头残缺不全了……唉!村子没了人,咋跟人死了一模样哩?唉!房子没了烟熏火燎,早晚都得倒都得塌,然后变成一片废墟,然后长满野草,若干年后,这里曾经的热闹,曾经的红火,都将在时光的风雨里湮没得没影没踪哩!
人都走了,一家一家都走了!就在这个满世界红着黄着,枯叶如飞鸟般散落一地的时节里走完了哩——都去山外的花花世界受活去了!现如今,村里只有他这个土已埋到眉毛楞上的老汉和他那个年满一个甲子的侄子魏石寨了,还有那只生草落地就来到这个地场的狗娃老黄了。侄子魏石寨是他妈在石寨上生下的,就起名叫石寨。老黄早先叫小黄,后来就叫老黄了,他来到这个地场少说也有十好几年了吧?
魏长庚老汉坐在那里想着心事……
那一年的十冬腊月,才结婚不到半年的魏长庚在西岭村财东冯老大那里结完了后半年的工钱,把一小摞银元装在贴身贴肉的棉袄内里布袋儿里,就出了财东的大门。北风呼呼地哨着,刮在脸上,像针扎刀割样,生疼生疼。魏长庚把大窟窿小眼睛到处绽着棉絮的棉袄裹得严严实实的,两只抄在袖筒里的手在胸前压着,一根黑布条儿紧着的大裆棉裤,嘟嘟噜噜的,让他走起路来很不利索,加之脚上的那双草鞋,不住气儿地咯吱咯吱直叫唤——远远看去,他就是爬行在山路上的一头笨拙的黑熊。魏长庚急急走着想着,就想起了媳妇小翠,就看见肚子上扣了小锅样的小翠。他还看见小翠肚子里那个长得既像小翠又像他的宝贝娃儿或者是闺女,他还听到他的宝贝娃儿或闺女在喊他大哩!大,就是父亲,财东大户人家叫父亲,佃户长工人家才叫大。他心里泛上一股热乎乎的东西,这东西随着他血管里的血,快快就涌遍他的周身。他一老猛就觉着他的浑身热燥燥的,这热马上又转化成他走路的动力,两只脚在脚地上也走得有劲儿,走得风快。这半年的长活没白做,这几块银元可以叫他在小翠跟前挺直腰板儿走路了,可以叫他一家过个不算肥实起码也不算太瘦穷的年节了。他美美地想着,急急地走着,不料,嗑嚓嘭,就出事了!他猛不丁停了脚步,虽没抬头,但他已经从他那垂在地上的眼的余光里,瞅见前头不远的地场有六只脚,脚上头直挺挺立着六条粗棍儿样的腿,“粗棍”上头“卧”着三只“虎”呀“豹”呀,从那虎豹皮毛裹藏的缝隙里,射出六道比虎豹还凶还残的刀光剑影,这些刀和剑一统拢儿戳向魏长庚,戳得他浑身如泼了一盆凉水样冷着,戳得他钻心疼哩。魏长庚心里咯噔一下。他在心里说……今儿个倒了血霉了,遇上刀客了!再看那三个彪形大汉如一堵墙样横在路上。他立时就灵醒过来,知道该咋说咋做了。
“各位好汉爷,我就是个扛长工的,身上没货,还望三位好汉爷高抬贵手,我那怀了身子的媳妇还在屋里等我回屋哩!”魏长庚可怜兮兮点头哈腰看着不远处的“虎”和“豹”。
“你……装可怜不是?识相的就乖乖把货拱手交给你大爷,不识相的,就甭怪爷手上的刀子快!”毛茸茸的缝隙里,两道寒光下的皮毛就随了噌噌窜出的白气呼呼往外飞,那白气瞬时就不见了踪影。
“我真不是装可怜,我是真可怜!各位好汉爷,你看看我这身打扮,像装出来不像?我真就是个靠出死力养家糊口的穷汉。”魏长庚打躬作揖乞求着。
“给他??赂錾叮?纱嘧隽怂?懔耍 北呱系摹氨?倍缘毖氲摹盎ⅰ彼怠
“虎”头点了点,然后把头一甩,甩出两把明晃晃的刀,扎得魏长庚打了个冷战。
嗤啦一声响,“豹”的胯下闪出一道白光,那光比贼风还?人还冷。魏长庚耳朵里响起他大他妈不知给他说了多少遍的那句话:光棍不吃眼前亏。
魏长庚抖抖地从怀里掏出那一摞儿银元,捧在手里,说:“这是我半年的工钱,你们……都拿去吧!”
“你个穷鬼还算有点眼色,不然爷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另一个“豹”把手伸过来拿银元。那手才触到银元,魏长庚就又把手捏死了,说:“这位好汉爷,就这几块,能不能给留两块,我回屋也好给媳妇交代?”伸过来的手定在那里。这只手的主子用征询的目光斜眼瞅着当央的“虎”。虎皮里喷出两条火蛇,那火极旺,极冲,仿佛要把魏长庚烧化了,火舌下边又滚雷样撂过一句:“.……狗不识人敬,还敢跟老子讨价还价,不想要小命了就给你留两块!”魏长庚捏死的手展开了。银元飞走了。三只“虎豹”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里,还夹着一串儿脏话,这脏话像一块块冰凉的石头,砸在脚地上能砸个坑,砸在魏长庚的心上能砸出血呢。
“虎豹”一瞬时就消失在路尽头了。魏长庚两腿似面条样软软的,……沉得如坠了千斤万斤大石头,腾地蹲坐在脚地上,眼前的坡呀树呀,都在呜呜溜溜地转个不停。他的眼皮嘣嘣跳着,又酸又困,像两个死沉死沉的门扇,吱吱呀呀地合上了。他眼前一抹黑,那黑里却有小翠泪水涟涟的样儿,有大、妈埋怨愤恨的眼神。泪水从小翠枯瘦如柴的脸上浩浩荡荡地流着,那脸就如龟裂的地脸儿,泪水一触即干,还扬起一片尘土。那干裂的地缝,又变成了一张张欲哭无声的嘴,嘴里含着一个落草在地的婴孩,婴孩的身子红润而透明,如才落地的小狗小猫小鼠小兔,四肢在拼命挣扎着,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他(她)那一双小眼睛四下搜寻着可以让他(她)活下去的一线希冀。然,进入他(她)嘴里的,却是一个干瘪无水的味同爵蜡的.……拖着那个……是一个空而瘪的皮囊..尽管他(她)使尽了吃奶的气力,也没有吮吸出一丝汁水……大、妈埋怨和愤恨的眼神,像两扇厚厚的门板,把他挤压成扁的,以至于窒息,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就如春里的冰山,在日光的碾轧下轰然崩塌。
一群小麻雀扑棱棱飞落在魏长庚一旁的脚地上,一只说,你咋啦,愁眉不展的?另一只说,他肯定是遇上难事儿了。魏长庚说,我就是个窝囊废!又一只说,只要好好活着就好。说着,就不住地在地上啄食。魏长庚看看地上并不见可吃的食物,就奇怪了,说你们忙啥哩,吃土哩?一只就说,人不是也吃土么?人吃土一辈子,土吃人一口!魏长庚的心里咣当一声,想人都说土里刨食,土里刨食,只要人勤快,就饿不死。想着,就把血淋淋的心从那干瘪空洞……收回来,把自己个从那死死挤压着的板缝里拽出来,眼窝里早已盈满的泪水一瞬时就哗哗流将下来。小麻雀儿在地上唧唧喳喳细语着,一蹦一蹦,小豆颗子样的眼机警地四处张看着。不远处的树上,挂着一个黑老鸦窝,树和老鸦窝在灰白的天幕下,皆现着一色的黑,密匝匝的黑枝子上立着两只同样黑炭样的老鸦,缩着脖子,百无聊赖地趾高气扬地哇哇叫唤着,朝着魏长庚张看着。
“哈哈,丢人,还有脸活在世上!”
“嘿嘿,你就是个黑怂包,也配做人,不如也变个黑老鸦到树上来吧。”
两只黑老鸦一唱一和着。
魏长庚不想活了,想死。
想死,他没脸见小翠,没脸见他大他妈,没脸见一村的人!一个棒棒的男人,竟然拱手把银元送给了刀客,丢人打家伙,奇耻大辱呀!
魏长庚又不想死了。
死了就一了百了啦?没出息!你大你妈白白养活你十七年,为了几块银元,连命都不要了?命不比那几块银元值钱?再说,你死了,小翠谁管?小翠肚子里的娃儿谁管?你大你妈谁管?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你的心叫狗吃了,叫狼啃了,叫长虫吸了,叫老鹰叨了?魏长庚的心里就长满了羞羞的草,蒙上了辱辱的云,漫上了耻耻的水。
当他软塌塌行走了二十几里山路,当他的肚里叽里咕噜挖闹着的时候,他走进河南陕西搭界处的一个小村落,这处村落叫兰花街。兰花街上有他的亲姑,他想在他姑那里,或许能讨借几块银元,还能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为着这点念想,他就走进了兰花街,去了他姑家。魏长庚把骶脑插进.……垂头丧气。姑问,咋啦,跟霜打了样?老半晌他才挤出四个字:没脸回屋。姑又问,咋啦就没脸回屋了?又答,要罢工钱,半路上遭刀客劫了。又问,咋劫了?又答,说劫就劫了,三个刀客呢。姑父说,都劫了?又答,一块不剩。姑说,挨刀子的刀客!又对姑夫说,这可咋了呀?眼看到年根根了,这年咋过去么?魏长庚说,姑,姑父,看能不能……?怯生生看看姑,又看看姑父,喉结疙瘩动了动,终没再说出话。姑说,侄儿?剑?阋仓?拦玫募业锥??闱抗俗∽欤?饽阋彩堑侥汛α耍?摇??蕴阶潘底牛?指?酶甘寡凵?9酶父辖羟敢獾囟晕撼じ?担?茄绞茄剑?艺夤饩耙部嗲畈皇恰???秤侄怨盟担?共桓辖舾?蹲幼龇寡剑烤臀饰撼じ??慊姑怀苑拱桑课撼じ?愕阃贰
吃罢饭,魏长庚努了老半天,才对姑跟姑父说,能不能借我两块银元?姑和姑父眼光嗑嚓碰在一起,又分开看着魏长庚,现出作难的样子。魏长庚说,真没有就算了。说罢,扭头就往外跑。姑哎哎喊着魏长庚,说屋里就五块银元,备下过年的,就给你两块吧,这挨刀子的刀客!魏长庚没有停,只管走。姑就跑过去拉住他的胳膊。
天擦黑的当儿,魏长庚回到了瓦罐村。一进村,就见村里一片狼藉,还隐约闻听有哭声,风样飘过来。正走着,又见夜色渐浓的老黄楝树下有人影在晃动,还听见有妇人在哭喊,小翠!孙儿!我的小翠,我的孙儿!魏长庚心里轰隆一下,连滚带爬跑过去,看见他妈坐在树下的捶布石上,脊背靠在黄楝树上,他大圪蹴在那里,一脸茫然。
“大,妈,这是咋啦?!”魏长庚噗通跪在妈跟前,摇着妈的肩膀。
“庚子,你,你可回来了!村里,村里叫土匪给,给抢了,土匪不光抢钱抢物,小翠跟几个大闺女,小媳妇,也都叫抢,抢走了!”妈的泪水哗哗流着。
魏长庚像遭了雷击,身子晃了晃,说小翠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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