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庚万没想到,他都九十多岁了,咋还又交上好运了哩。你说说这人捣蛋不捣蛋?不走运的时候,喝口凉水能塞住牙缝,吃口馍能噎死,树上飘个树叶儿能把人砸死。这人要是走运了,天上能掉馍馍,绊一跤能拾银子钱,喝口水能顶饥饱么。魏长庚是走了鸿运了吆!谁能想到这冰天雪地里,能遇上贵人蓝总,硬要往魏长庚手里头塞钱不说,还要认他当亲人,还要给他养老送终哩,你说这不是天上掉馍馍是个啥?
魏石寨说,一照面那会儿,看着这一群洋气的城里人,就觉着他们不是啥好人,到最后,我算是服了!这人呀,是不能光从外观上看么,光看外观多半是要看走眼哩。蓝总是好人,那一群人都不是坏人。魏长庚说,是哩是哩,你说的一点儿不假。我一猛见他们,也没有啥儿好感觉,咋看都不顺眼,咋看都像一伙坏人,没想到最后这个蓝总会来这一手,弄得我都不知道咋弄了哩。你说咱跟人家不沾亲不带故,平白无故收了人家恁些钱,这还不算到头哩,他从今往后还要跟咱常来常往哩,他说这叫个啥儿?哦,叫“结对子”,他说他之前就结过几个“对子”,都是农村里头的可怜人。我说我不是可怜人,我有国家的补贴,还有养老金,还有农村合作医疗,还有我侄娃照顾着么。他说您虽然不是可怜人,但您是老革命,老英雄。他说您为革命都弄得没了媳妇,没了后人,以后您就把我当成您的后人吧!我最敬佩像您这样的人。现如今您老了,我还年轻,我要尽一份孝心,尽一份爱心,尽一个做人的良心。他嘴里有话,我不会说,也说不过他,就叫他给说得没啥儿说了么,就只好啥儿都应承了么。魏石寨说,你不应承人家就不走了,就住咱屋里不走了哩,可见人家是真心诚意的,不是耍嘴儿卖好儿的。人家心里恁实诚,咱也不能枉了人家一片好心不是?是哩是哩,魏长庚说,现如今社会好着嘞,人没忘本儿!说我这会儿就是死了,心也安了,眼也能圪挤住了。说国家有这多好人,不怕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不怕国家建设不好哩。
那夜,月亮是格外圆也格外明格外亮。月亮光水样均匀铺在窗上,奶奶地白着,柔柔地明着。窗纸的白和窗棂的黑,就黑白分明着。月亮晃儿从窗上流进魏长庚的里间屋,潺潺的,沙沙有声,欢蹦乱跳,就川流不息流在这屋里了,一屋都奶奶儿白白儿地柔亮了,一屋都装满了暖暖柔柔的颜色了。月亮晃儿如一池子和和美美的水,在这小小的屋里流淌着,在这屋里聚集着,弥漫着。
魏长庚借着这一屋的明亮清白,翻开箱子,不用手电照,他就能准确摸到箱子角落的那个红布肚兜。每年的立冬时节,他都要取出这个他珍藏了七十多年的宝贝——这是他媳妇小翠留给他的唯一作念儿。他当年一气之下参加了革命,就戴着这个红布肚兜。这是他跟媳妇小翠成亲时,小翠送给他的。他参加革命在部队里,黑里睡觉,被一个南方的兵娃娃看见了。看见了,红布肚兜就成了他们取笑魏长庚的一个最拿手的话题。在他们看来,戴这个东西的,就是两三岁的小闺女小娃儿,哪有十七八岁了,还穿戴个这东西的?说魏长庚就是个长不大的老小孩儿,还说都娶了婆娘了还戴着那个玩意儿,真丢人。战士们还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小红”。他听了又害怪又气恼,一生气,干脆脱了不戴了,打进背包里了,从陕南到甘肃再到陕北,一直带在他身边儿。记得有一回在延安,部队转移,走到半路上,他一猛想起来他的红布肚兜忘在了窑洞里,他不惜跑步往返一个来回四五里路,又取回了他的宝贝。当他汗流浃背撵上部队时,战友们都说小红变成飞毛腿了,小红可以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了,说完就都嘻嘻哈哈的笑着。他浑身衣裳都湿透了,眉毛上滴溜着汗珠子,腰都直不起来了,那帮家伙还在笑话他呢,他真想上去一人给他们一耳巴,打得他们满坡满脚地乱滚。
魏长庚坐在热炕上,手里的红布肚兜在柔和的月光里变成了暗红黑红,上头绣的“鸳鸯戏水”图,在这阴柔的光里,几乎分不清哪是“鸳鸯”,哪是“水”了。然魏长庚几乎不用眼窝看,光用手摸一摸,他就知道哪是鸳鸯,哪是水。七十多年了,这个图案早就刻在他的心里头了,早就印在他的脑里头了。
后来他负伤住院治疗那阵子,每当他一个人的当儿,他就会悄悄拿出这个红布肚兜,捧在手里一看就是老半天。看着这个小物件儿,他就由不得想起了他媳妇小翠,想起她肚子里的娃儿或者是闺女。
后来,魏长庚在后方被服厂就看着解放了,就看着人民当家作主了。仗也打完了,日子也安宁了,上级领导让他到北京工作,他却咋也不想工作了,他想他媳妇小翠,还想小翠肚子里的娃儿——现如今他们还活着还是不在人世了?还想着瓦罐村的大和妈,尽管妈已经不在,他到坟上去烧个纸、磕个头,也算是给妈尽了孝。他还想着村里亲他热他的一村人,还想着村子四旁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他就毅然决然回绝了领导的好意,复员回到了他做梦都想回来的瓦罐村。然,当他踏进瓦罐村后,听说小翠解放后逃离了土匪窝,回到瓦罐村,得知婆婆、公公都已离开人世,男人魏长庚也快二十年没有音讯——听了这一连串的不幸消息后,她如疯似癫,泪流满面,带着十六岁的娃儿来到公婆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就带着娃儿出村走了。听说在村头,她还寻了无常,被她的娃儿救下了。救下了,小翠和娃儿有说去了洛阳,有说去了外省,却没个准信儿。听完这一切,他觉到天在快速地转动着,坡坡岭岭也在飞速地旋转着,村落和脚地一切的一切都在转,原先明明亮亮温温热热的日头变黄了,变暗了,变黑了……
待他再次睁开眼窝的时候,他觉着两张眼皮死沉死沉,像两扇老朽散架的门板,嗑嗑嚓嚓,吱吱扭扭,一张模糊不清的脸慢慢清晰起来。他搜肠刮肚想着这张脸,恍如隔世的时光里,这张脸曾经是那样熟悉,而今咋就觉着这般陌生哩?他终于从如长江黄河一般长的记忆里,搜寻出这张脸面的些许故事。他彻彻底底想清楚了,这张脸是一张活菩萨的脸,是挽救了村子里不知多少条性命的那张脸,是把多少个已经走进鬼门关的村人又从鬼门关里拽回来的那张脸。他是魏半仙儿,是村里的老中医。只不过留存在魏长庚那个发黄记忆里的,是一张眉清目秀的娃娃脸,经过近二十年的风风雨雨,而今那脸却是沟沟坎坎沧沧桑桑的了。
“你还是返醒过来了,当过兵的人,就是命硬么!”魏半仙儿说。
“我这是在哪?”魏长庚眼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这分明是一个屋子,顶棚上铺着木板,墙上糊着报纸,一旁还立着几个探着头用忧郁而透着一些怨恨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人。
“你真是庚子?都说你死在外头了,你咋又回来啦?”一个女人说。
“就是,当年你咋一走就没了音讯了哩?有说你叫土匪抢了,又杀了。有说你叫土匪抢了,就跳崖了。有说你叫土匪劫了,你媳妇也叫土匪抢走了,你妈气死了,你就跟着队伍跑了。你到底咋啦?”一个中年女人问。
魏长庚把挂在他眼前的一张一张脸面挨个儿看了个遍,那一张张脸面
第12章[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