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盖着瓦罐村那白白净净的雾气是终也没有消散,经风一吹,满世界就白着固着。白着固着,到晌午,天就一猛儿变了,白白亮亮的天幕就如人变脸儿样,浮上浓浓厚厚的昏黄色了。魏长庚和魏石寨只看见瓦罐村的天上嗑嚓嘭变脸的那一幕,却不知道瓦罐村以外这几天到处都是昏天黑地着,到处都在下灰下土哩。这两天他们的老凯歌收音机也在捣蛋,就是不出声儿,也不知是出了啥儿毛病,还是电池不中了,还是信号叫那灰雾给挡住了。电池不中了,指示灯应该不明不亮了么,可是指示灯还明着亮着,就是没有声音。拍它不中,摇它也不中,狠狠打它两下子,还是不中。这件老古董也该着歇息了,跟人一模样儿,寿限到了,也就死了哩。
这当儿,从京津冀到鲁豫晋陕,再到湘鄂皖苏,大半个中国都在遭受着灰灾和尘灾,都被昏昏黑黑的魔影笼罩着,包裹着——这里的大城小市全都亮起了红灯,全都拉响了警报。那灰色的魔影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一向天蓝日红云白风清的九龙山脉,一下就陷入到这没边没沿的黑洞里了,一下就如坠进深如枯井样的黑潭里了,最后,就连瓦罐村这一片洁净之地也不能幸免,也不能逃过一劫。
天地一片混沌。一片混沌中,就出奇地在将要进入九里天的时候,从那黑黄的天幕上飘飘洒洒落起了雨呢。这个季里很少落雨的,这一回天爷却不管不顾地一老嗡飘起了雨了。这雨洋洋洒洒地飘落着。魏长庚和魏石寨就坐在屋门口看着。
魏长庚:“天爷也昏了,十冬腊月下雨哩。”
魏石寨:“咋不是哩,不该下雨就下起雨了么。”
魏长庚:“下了雨,也是好雨,一世界都干得冒烟了,干冬人太脆么。”
魏石寨:“是哩,下些雨,把灰呀土呀都刹一刹,也是好的,空气里就少了脏物了,人也能吸到净空气了。”
俩人这呀那的说着。说着,魏石寨就妈呀一声惊叫,吓了魏长庚一大跳儿。魏长庚说你这是咋啦,一惊一乍的,吓死人哩。魏石寨就说,大伯,你看,外头都变成啥颜色儿了?魏长庚顺着魏石寨手指的方向朝外张望着。张望着,眼就张在那里合不上了,就如张着两扇门,固在那里,惶惶恐恐地张在那里。老半天,魏长庚才从那惊恐里走出来,跟魏石寨一样惊叫道,嘿,这满满一个白世界,咋说变就变了呢,咋从白里就变成黑的了?再看那早起还是一色儿裹冰戴霜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树和满坡满沟的草,现如今都变成一色儿的黑了,如泼了墨汁,抹了锅黑,盖了煤粉,一股脑儿黑着。魏石寨把手展在屋檐下,用手接那天上飘落的雨水。雨点儿啪啪砸在手上,就砸出一坨一坨的黑印儿。
“天爷下黑雨了,下脏雨了!”魏石寨说。
“听老辈人说过下酸雨,还没听说过下黑雨哩,这回算是亲眼看见了。”魏长庚说。说着,就长长久久地看着那黑洞般的天空。
黑雨洒落在那冰雕玉砌的万物上,就凝着固着了哩。
雨下了约摸半个时辰一圪节儿长,天空就飘下密密匝匝的雪片儿。雪片儿也没有了惯常里的洁白晶莹,却如灰狗身上脱落的毛样,灰灰黑黑着。
看着这黑雪脏雪,魏长庚和魏石寨都惊得身上汗津津的。你说这瓦罐村咋就嗑嚓嘭下起了黑雨黑雪了哩,这就是老辈儿人说的,老天爷给人翻脸了,本来是要下白如面粉样的雪哩,为了惩罚一下对天爷不恭不敬的人,就给点颜色看?魏长庚说,这就是老天爷给人甩脸子哩。又说,老天爷的脸子一黑丧,下来的雨雪就都变成黑的了么。魏长庚说,谁叫人光顾着自己个儿受活,却不管不顾老天爷的死活,就惹怒了天爷了。又说,人都有个脾性,天爷还能没有一点儿脾性?要说最宽厚莫属地了,地是最能容受的。可是他也有使性子的时候,他一使性子,抖抖身子,翻个身儿,就天摇地动了,就山崩地裂了,就房倒屋塌了嘞。魏长庚说,怪不得前些日子收音机里说,这个城把地下水抽得过头了,城就往下掉哩;那个市楼房盖了一百二百层,压得地都裂了口子了。地是不会说话,要是会说话,早就喊疼了,早就哭了哩。
黑雪脏雪直下到昏天黑地,就罢了。那一个黑夜,是魏长庚和魏石寨过的最黑最暗的一夜。天黑着,坡坡沟沟黑着,村子黑着,就连起原先在黑里灰灰白白的窗上的白棉纸,也如一张黑帘儿挂在那里,分不出哪是窗棂,哪是窗纸。
一切都黑着。魏长庚和魏石寨吃过夜饭就坐在炕洞边上烤火,老黄似怕那深深的黑样,蜷缩在脚地上,一声不吭。这当儿,屋里正静着的当儿,魏石寨的笨疙瘩手机就在炕桌上蹦着跳着叫唤着。魏石寨过去拿起手机一摁,桂英的声音就在屋里咣咣当当响起来。桂英说睡了,死鬼?魏石寨说还没睡,跟大伯烤火哩。桂英说,城里都下黑雨了,山上下了没有?魏石寨说,也下了,咋能不下哩!城里只下了黑雨?桂英说,下黑雨还不够,那你还想叫下啥?魏石寨说,山上不光下了黑雨,还下了黑雪哩。桂英惊叫道,啥子,山里还下了黑雪了?魏石寨说可不是咋哩。这黑雨落在夜儿黑里天爷造的一世界白上,一冻,满满一天一地就都成黑的了。接着又落了一场黑雪,就黑上加黑了,这会儿外头就如千里万里的黑洞,没边没沿儿,没根没梢儿哩。桂英说,怪不得你问我光下了黑雨,原来山里还下了黑雪了。这都是人造的孽呀!老天爷火啦,就把黑雨黑雪倒给人。屋里存水了没有?河里的水怕是吃不成了,这几天不中就到村子老井里淘些水吃,河里水怕是也要变黑变脏了哩。魏石寨说,知道,屋里的水能吃个三两天,吃完了,就到老井里淘些,等过了这阵儿,水就还会净下来,到时候再到河里担水吃。桂英说,大伯这阵子身体咋样?魏石寨说,叫大伯自己个给你说吧。说着,就把笨疙瘩手机拿到魏长庚脸前,说,桂英问你身体咋样儿,你亲自给她说吧。魏长庚说,我耳朵背,你给她说吧。魏石寨说,还是你给她说,没事儿,这东西声音大,你能听清。魏长庚就接过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说,桂英啊,我,你大伯。?H?身体?好,好着哩。哦,知道,知道。有时候有个风发咳嗽,感冒发烧,那都是小毛病,我都九十多岁了,这都不算啥儿。腿伤?天一变就疼。脊背上的伤?也是,天一变就折腾,比天气预报都准哩。哦,这都是老毛病了,没啥事儿,没啥事儿,你甭老是应记我,我这老骨头老肉,耐盘,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哦,哈哈,说笑话哩,不是咒自己个哩,真要是死了,也是寿限到了,阎王爷叫过去了,就过去。活着给你一家人都添了不少麻达哩,要不是,要不是石娃儿就跟你一坨进城了,就因为我这老东西,害得你们还得做*织女。中,不说了,不说了
第18章[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