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八月十四午后,桂英是如期回到了瓦罐村,一同厮跟着回来的,还有小儿子小波子和他的女朋友樱桃。樱桃是本村赵磨杠的小闺女,因了她妈在村时得了紧病死了,她大就领着她进城了。上完中学,高考不中,就在城里一家宾馆做了服务员,同在城里打工的小波子,时常去寻她耍,就发展成女朋友了。
桂英一行回到院里时,老黄并没有如以往样老远就去迎他们,也没有叫唤一声,只卧在窝里抬了一下头,把一双糊满了眼屎的眼朝他们张看了一下,目光也是懒懒的呆呆的冰冰的,如看着几棵立在院子里的树一模样儿。桂英心里嗑嚓一声响,不长时间,老黄咋就……她撂下手里的提包行李,紧走几步到了老黄跟前。魏石寨从门里闪出,说桂英回来了?桂英只看一眼魏石寨,并不说话,眼泪花花蹴在老黄跟前。魏石寨又看看樱桃和小波子,说,这……这是,樱桃?嘿呦,女大十八变,变得你叔都不认得了!樱桃羞羞说,魏叔,我还认得你呢,你倒不显老哩。魏石寨说,这闺女真会说话,咋能不显老么!都快成老妖精了么。樱桃说,真的,叔,还是我走时那个样儿哩。魏石寨就说小波子,还傻在那里做啥,还不快领樱桃回屋歇息去。小波子就引着樱桃回了上房。桂英一边流泪,一边说,听你在电话里说,老黄满嘴牙不剩一颗了,我开头还不信,说你哄我,看你说得恁认真,就信了,回来一看,老黄却老成这样儿,心里就难过得不了得!老黄吃饭咋样?稀饭面饭还能吃一碗半碗,硬馍馍是一觜也不吃哩,魏石寨说,吃,也得叫人在嘴里先嚼碎了,再喂他。真可怜,老黄!桂英说着,就把从城里捎回的白面馍馍取出来,在嘴里嚼了,手捧着端到老黄嘴边。老黄漠然看一眼桂英,并不去吃。魏石寨就说,他怕是连你也不认得了哩,给我,我来喂。就接过桂英手里的碎馍,送到老黄嘴前,说老黄,吃吧。老黄就把温热的眼光搁在魏石寨脸上,张嘴吃起来。桂英说,往常每回从城里回来,老远就听见老黄在叫唤,今儿都走到院里了,也没听老黄一声咬,不想老黄竟老成了这样儿!魏石寨说,老黄是在大伯摔坏胳膊那夜一下子就老成这样儿的。又说,这个老黄通人性不一般,主人遭难,他也跟着遭难。大狸猫在一旁喵喵叫,说就知道老黄老黄,竟把我忘在一边。桂英看一眼大狸猫,说这猫娃学会逮老鼠了?魏石寨说,学是学会了,就是有些懒。大狸猫又狠狠叫两声。魏石寨又说,老黄还给我说,他老了,快死了,死了还想跟大伯埋在一坨哩!桂英说,你说天话哩吧,老黄能说话?魏石寨说,谁哄你谁是鳖娃!桂英说,你如当真是鳖娃,那我不就是鳖娃媳妇了么?魏石寨说,我说的是真话,不哄你,哄你是鳖娃。桂英说,那你还是人?魏石寨说,那是自然。说了,就回屋去看魏长庚。
“大伯,桂英回来了!”
“嗯……”睡在炕上的魏长庚只哼了一声,眼皮也没张。
“大伯,我是桂英,你侄媳妇。”
“啥,你,你是穆,桂英?那我,我是谁?我是,佘,佘太君呀?”
“啥子穆桂英佘太君,又糊涂成一盆糨子了!”魏石寨看看桂英,眼里满是忧愁。
“大伯胳膊这几天咋样?”
“固定着,吃些跌打丸三七片啥儿的。叶经理见天派人来给送排骨汤,说大伯要好好补哩,我不要,他说啥也要送,说是蓝总特意安排的。”
“大伯真是有福人,咱这饭食上也没啥子有营养的,明儿八月十五,就杀两只鸡子,炖一锅鸡汤,再搁些天麻香菇,喊叶经理来吃,也表表咱的心意。”
“不中不中!明儿八月十五,蓝总也要来村。你忘了,瓦罐村明儿个正式开业,趁着中秋假日,人家要搞庆祝哩么!”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我说哩,一路上抬轿拉车的格外忙,人是明显稠了。”
“鸡,鸡娃,不敢,不敢杀!杀了,害,害性命,哩!”魏长庚嘣豆子样,断断续续含含混混说。
魏石寨和桂英皆瞪大了眼,对视少顷。
“大伯咋又灵醒了哩?”桂英狐疑着。
“谁也拿摸不准,他有时候糊涂的不如三岁小娃,有时候又清楚得赛过二十岁小伙!”
“大伯,起来,起来尝尝我从城里给你带回的月饼!”桂英贴着魏长庚的耳朵说。
“我,我不要,药(月),药瓶,药都快,把我闹,闹死了,还吃,药!”
“大伯,是月饼,不是药(月)瓶!”
“……”魏长庚似一个逃亡者,战战兢兢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过一会儿,小波子领着樱桃走到魏长庚的炕前。魏石寨说,你把樱桃领来做啥?埋冤着看小波子。桂英说,来就来了,叫娃儿们也来看看他大爷,这没啥不好。魏石寨说,这屋里老乱,你看这……脸上就挂了厚厚的窘意。小波子说,樱桃是她自己个要来看大爷的,她说她自出村就再没见过我大爷。樱桃说,就是就是,是我要来看的,在村时我爷待我可亲了。就看睡在炕上的魏长庚。桂英说,大伯,你孙子小波子跟樱桃来看看你!魏长庚睁了一下眼,那两只眼就如两个被干草堵住的黄土洞洞样,深深陷进在枯枯皱皱的沟沟壑壑里,不一刻,干草就又遮盖了那两个洞洞。魏小波说,大爷,我是小波子,这是樱桃。那两个洞洞又一次开启了,两道浑浊的光柔弱着在两张年轻俊俏的脸上缓缓滑过,那浑浊的光就又倏忽收回了,嘴唇微微动了动,颤巍巍道,这是,这是一,一对,金,金童,玉,玉女么。魏石寨说,大伯,他俩都是你的孙子。魏长庚却不言传了,静静睡着。樱桃说,我爷咋老成这样了,跟我走时比,就是俩人了。眼圈红红的。魏小波说,我大爷都九十三了,能不老么?樱桃说,九十三了我知道,只是没见过九十三的人是个啥样儿。桂英说,你俩来看看也就是了,他糊涂得很,兴许就没认出你俩,不管咋说,心也尽了,你们回正屋去。
一轮满月挂在东山顶上。虽说不到十五,但那月亮一样是圆圆的,如一个银盘。天上星子忽闪着在眨眼。
蓝总走进魏长庚的屋里。灯光下,看见靠着炕头墙坐着的魏长庚,如一座冬日里的枯山,灰土苍凉。蓝总坐在了炕沿上,死死盯着眼前这座没有了一丝绿意的苍山,似永远也看不够样,目光久久不肯移开。魏石寨和桂英立在两旁。蓝总说,大爷近来又糊涂得厉害了?魏石寨说,咋不是哩,一天不如一天了。桂英说,连我都不认了。蓝总就把带来的月饼和营养品搁在炕头,喊着大爷,大爷!魏长庚的身子只微微动了一下,紧跟着就哼了一声,眼皮如有千万斤重,两扇老木门样吱吱呀呀张来了。魏石寨倾下身子,在魏长庚耳边说,大爷,我,小蓝子,您的小蓝子来看您了!?H?魏长庚漠然地看了一眼蓝总,说啥?揽,揽葱?揽,啥,葱?蓝总说,我是小蓝子,您的亲人!魏长庚仿如从万里之遥赶回来样,乏累之色在全
第60章[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