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冬季,安之县下了第一场雪,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早上,陈郭生推门而出,尽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面对近年来难得看到的雪景,他无惊也无喜,似乎任何事情都引不起他的兴趣来了,这也许就是修成了佛家所说的象外、道家所说的真境了。
陈冬陈雪醒来一看,窗外已是粉妆玉砌、白雪皑皑的,便兴奋得不行,急匆匆地穿好衣服下楼,夺门而出,欣喜之情如漫天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不一会儿,村里的其他大小孩子也都出动了,汇入了玩雪赏雪的队伍之中,让陈村顿然有了生气。
陈郭生似乎有点不太适应这下雪的冷,他紧了紧衣服,把烤火的电炉子又调大了一档。孩子们的笑声一阵阵传来,他已有点记不起儿时的场景了,那个年代兵荒马乱的,能活下来就是奇迹,饿肚皮是常有的事。记忆中的雪天,只感觉到出奇的冷,一双脚像浸在冰水里面一般。外面冰天雪地,屋里四处透风。到雪地里扒胡萝卜吃的时候,两双手冻得也跟胡萝卜一样,长满了冻疮,到下午就奇痒无比,后面手就开始开裂,流脓。
陈郭生不由地感到有些奇怪,自己不是一个特别怀旧的人,今天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些不起眼有小事来呢?陈冬他们出去的时候,门并没关严,还有一丝风透进来,陈郭生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却又懒得动了一下身,只是把烤火被朝上拉了拉。后来实在感觉有点坐不住了,他便起身关了一下门,决定去房间写字。宣纸铺开,便开始慢慢地磨墨,磨着磨着,他突然觉得人生就是一块墨,一天比一天地被消耗掉,不见其损,日有所亏。他突然觉得百感交集,千念并袭,一时难以下笔。沉思良久,他运笔一挥而就,写下“人生百味”四个字,便题款作罢了。他突然觉得这四个字下去,再也无需多言了。什么豪情壮志呀,什么风花雪月呀,什么春风得意呀,什么蓝田出玉呀,什么苦厄难渡呀,什么怀才不遇呀,什么遇人不淑呀,能表达出来的情绪,都不叫情绪。真正的情绪,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写下这四个字后,陈郭生突然感觉到自己如释重负。他突然想给儿子们打电话了。他兴奋地跟四个儿子都通了话,告诉他们要记住八个字“忠厚传家、诗书继世”,不要把陈家的文脉给丢掉了,还告诉他们今天下雪了,他在家写下了“人生百味”四个字,是他最满意的作品。他平时总是端着架子的,从不主动给儿子打电话说东说西的,今天这是怎么呢?
正想着,这时陈冬、陈雪从外面回来了,带来了一股冷风。陈郭生看着他们兴冲冲的样子,突然觉得年轻真好。他把兄妹俩叫住了,让他们陪他坐一会儿。他很是意味深长地对陈冬、陈雪说:“冬伢,雪妹,你们今年都上高中了,在学校住校我也放心多了。爷爷也老了,只想跟你们说几句话,你们要记住呀。第一呢,不管你们今后谋什么职业,一定不要忘记多读书,读好书。‘万般皆下品,只有读书高,这决不是虚话,而是千古教训。第二呢,如果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当了父母,一定要把孩子带在身边,不管多难,不要做养而不教的娘爷。第三呢,人还是要有傲骨的,不要被钱呀物呀可媚惑住了,这一点尤其重要,能不能活得有腔调,就看这个能不能把握得住。”
爷爷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呀?陈冬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看了看爷爷,感觉他的面色较往日更为红润,眼睛里放着光,精神也更为振奋,连腰板都直了好多,往日的那种老态龙钟荡然无存,却透着一股精光四射的矍铄,甚至还透着一股硎发新刃的锋芒,透着一股日出初阳的朝气。
陈冬很是不解地看着爷爷,陈郭生却浑然不觉,他指了指手中的杯子,对陈冬说:“冬伢,给我换杯热水来。”待陈冬起身,陈郭生便摸了摸陈雪的头说:“雪妹呀,怕是你奶奶想我了,她把信来了。”
陈雪一脸懵然,她最害怕爷爷提及奶奶,因为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深的牵挂和最深的痛。死者已矣,生者挂怀。奶奶走后这几年,爷爷是怀着怎样的孤单而度过的,她和哥哥是想象不到的。她和哥哥也十分小心,从来不在爷爷面前提及奶奶,怕惹他伤心。爷爷这人很是沉得住气,也很少在他们面前提及奶奶,相互之间像是形成了一种默契,讳莫如深。只是今天爷爷这样说,倒是十分奇怪。
陈郭生接过陈冬递来的热水,很是小心地啜饮了一口,便把杯子放下,然后往躺椅上一靠,闭眼小憩。陈冬、陈雪相互望了望,心照不宣地轻轻地上了楼。
“哥,爷爷今天好奇怪呀。”陈雪急不可耐地对陈冬说。
“嗯嗯,我也有这样的感觉。”陈冬点了点头。
“不会有什么事吧?”陈雪满脸忧思。
“应该不会,看他今天的精神很好呀。”陈冬安慰道。
不一会儿,楼下电话响了。陈冬便急忙奔下楼,怕电话吵醒了爷爷。电话接起,是父亲陈国仁打过来的。“冬伢,今天安之下雪了吧?”
“是的,我和雪妹刚刚从外面玩雪回来了。”
“你爷爷怎么样?”
“我去叫他接电话吧,他刚刚眯了一会儿。”陈冬答道。
陈冬把话筒搁下,转身去躺椅处叫陈郭生,可陈郭生却始终未醒。陈冬开始有些害怕了,他用手小心地去晃了晃爷爷的肩膀,可陈郭生却没有半点反应。陈冬大声地叫“爷爷,爷爷”,试图掩盖心理的害怕,陈郭生依然一动不动。陈冬用颤抖着的左手去试探陈郭生的鼻风,竟无半点鼻息,陈冬吓得腿都有些瘫软了。
第66章 殇[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