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时隔数年再一次站在王殿内。
底比斯的王殿不像阿姆科多的那座太阳之宫，王国的政务核心是议会，所以这座宫殿并不会聚集太多的人，只有臣民或是外使求见王的时候，才会被允许进入。至少从先王陨落后，莱恩就没有再来过这里，这是四年来的第一次。
上一次，他面对的是北安王的灵柩。
那时，女王还只是作为公主屈膝跪立在灵柩前方，羸弱、且无声无息。
莱恩是一个感性的人。
他再一次来到这里，不免有些触景生情。不过他很明白，那些难忘的回忆已经变为过去了，此时在他面前的，是北安王之女、王国如今的蔷薇女王。
“莱恩公爵，很抱歉将您请到这里来。”
蔷薇女王表现得像是一位谦敬的晚辈，从王座上快步下来，亲自将鞠躬行臣礼的莱恩扶起，并没有再回到高高的王座上。莱恩的年纪与先北安王相差无几，更是在此之前辅政的重臣，女王如同敬重忒瑞斯一样敬重着这位公爵。
而且，女王很清楚在她面前的是一位怎样的人物。
在联盟的统治时代，年仅二十岁的莱恩，策划并领导了瓦瑞安及加德拉人反抗联盟贵族的起义，那发生在北平原上轰轰烈烈的奴隶运动，至今仍然是流域史上无比浓重的一笔。莱恩是政治活动的高手，更是从血腥战争中走过来的杰出领袖，在这一点上，他与忒瑞斯几乎是不遑多让，甚至拥有更深的城府。
女王自不认为她在莱恩面前还能撑得起那虚假的威严。
……是的，虚假。
她以晚辈的姿态向莱恩略微低了低头，然后站立在莱恩的面前，就像是彼此亲密的交谈，而非君臣之间的对话。一开始，对话的内容也十分贴近生活。
“您的身体好些了吗？”女王关切地问。从她继位以后，莱恩公爵就鲜少再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甚至于曾经十分喜好的宴会也很少参与了。外面流传莱恩年入中年身体染了病患；当然，也有一些言论，说他这是打算退居幕后。
但不管怎么样，那并非女王应该在意的事情。
“托王的记挂，已经好多了。”
莱恩再一次鞠躬。与另外那位公爵的高调及雷厉风行不同，这一位除了性格温和以外，似乎更加明确自己的位置，从来没有在女王面前僭越过身份。
就像一个无比忠诚的臣子。
“我记得父王与我说过，那时是您一再辞让，才让父王顺利登上王位的。如果没有您的支持，父王就不会是王，而我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
女王继续说，听起来像是一句忽然的感叹。
不过她在公私之间的转换十分流畅，很快就收起了情绪，转而诚恳地问莱恩说：“公爵，达诺郡是您的故乡，我想，您对那里的情况应该比较清楚吧？”
“达诺郡确实发生了匪患。”
莱恩回答，他的目光也很真诚，让任何人都无法对他产生怀疑。“您应该知道，所有事都不存在绝对，即便在瓦瑞安族中，历来也有反对王国的顽固分子。为了王国，我一直从中调和，奈何布莱恩会战让我们损失惨重，在加重了税收的前提下，那些顽固分子再一次产生了从王国独立的念头。”说着，他又自责地在女王面前鞠了一躬，“这是我的失职，但恳请您一定尽快解决这个麻烦。”
“我相信您是为了王国。”
女王恳切地说。她确实相信莱恩的话，是从那眼神中看出的。
事实是，这位头发已经开始花白的公爵，为王国已经鞠躬尽瘁了十几年。人们对他的任何怀疑都是毫无依据的，就像怀疑那另外一位高调的公爵一样。
这些，女王比任何人都明白。
“可是，您能理解忒瑞斯公爵的忧虑吗？”女王看向莱恩，问道。
莱恩怔了怔。
他不经意主动地与女王对视了一眼，似乎猜测女王的用意。
“能。”
片刻后，莱恩回答。
“我很苦恼。”女王随后说，她刚刚脱离了稚气的容颜上，流露出一抹不符合年纪的忧愁，“我没有能力像父王那样调和您的部族与忒瑞斯人的矛盾，但我却非常希望，希望能像父王那样做一位称职、和令所有人都爱戴的领袖。”
“您会像先王一样的。”
面对女王发自内心的独白，莱恩给予了由衷的勉励。
女王笑了笑，算是感激。
“公爵，你怎样看待我的第三条新政？”
“很伟大。您是先王的继承者，新政贯彻了先王‘万族共荣的理念，这必将是被永载史册的不朽功业，但，也将会是任重而道远的艰难事业。”
“那您会同意吗？”
“是的。”
“别的人呢？”
“……”
莱恩忽然顿了顿，这一番流畅的问答，让他险些跟上了女王的思路。但显然莱恩更是其中的高手，他低了低头，回答说：“莱恩没有权力代表所有人。”
女王没有感到意外。
莱恩的意思就是，他个人的意见并不能代表所有。
当然，他能。
……只看他愿不愿意那样做而已。
女王盯着莱恩看了看，但莱恩并没有随后抬起头，这让女王无法直视到他的目光。“公爵，如果我同意瓦瑞安自筹军的议案，那么，您能向我保证瓦瑞安不会因为有了军队而像那些顽固分子一样盼望独立于王国吗？”女王继续问，这一次终于摆上了那个敏感的话题，并如博弈一般费尽心思修饰其中的辞语。
莱恩猛然抬起一些目光。
或许他也终于明白了，女王这一次将召他的目的是什么。
很快，莱恩重新低下头。
“我会竭尽所能。”
“那如果我不同意，您所代表的瓦瑞安及加德拉人，也会一如既往的支持王国、会不计较我的这一次否决吗？”女王再问，神色不觉中已经严肃起来。
“莱恩将永远尊奉王国的旗帜。”
莱恩将他的腰弯得几乎与地板平行，而且话语中的修辞也很微妙。
他只提了他自己的名字。
而这，也让女王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
“我会慎重考虑的。”
很久之后，女王说。她一直等到莱恩将身板直起来，才郑重地宣示道：“但我希望我的新政能够顺利颁布。正如您所说，那是我的事业，就像您曾经带领瓦瑞安族人通过不懈斗争而取得最后的自由一样，蔷薇，将为之奋斗一生。”
莱恩有一瞬间的静默。
这是他一次感觉到，在他眼前的的确是一位王。
王者。
“愿您绽放希望之花。”
最终，莱恩用了瓦瑞安的宗教用语为女王进行祈祷和祝福。他仍然以几乎可以当作模范的标准礼仪，向女王跪行了君臣大礼，这才缓缓退出王殿。
那扇门打开时，夕阳已经很红很红。
蔷薇一直凝视着外面。
很久很久。
……
第七十五章 王权·时代（1）[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