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何意识到自己死了,大概是当没有人认得出自己。
兰苏城,泰和医馆内。
唐诺盯着长桌上落了灰尘的医书,双目无神。蓝皮医书上尘埃厚重,字迹已然辨析不出,唐诺只呆呆看着,没有想从中看出什么,但就静默。若是无人打搅,她可看到地老天荒时。
一节雪白小臂放于桌上洒满灰尘的软枕上,霎时污浊侵染脂玉,那人却是丝毫不在意。唐诺一怔,随及看向小臂的主人。
“唐大夫快给我看看,我这几天夜不能寐,吃饭也没什么胃口,青天白日里也总是神游。脑中一个女子身影挥之不去。唐大夫,你说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相思病啊!”
翩翩公子,满目噙笑,嘴角忍不住的上扬。只是肤色偏白,笑意中掺了一丝病色。
唐诺满目复杂,只淡淡道:
“梁公子这是得了富贵病,多去城郊庄子上耕两天地,保证能让公子胃口大开,睡意绵长。”
梁丞面露委屈,撒手不干,像个不懂事的孩童:“诺诺…你许久未来找我,我想你了,便出来寻你。谁料你竟这般无情。”
唐诺叹气,声音柔和了些,说道:“梁公子的病,我治不了。”
“诺诺可是不愿见我?”梁丞认真的看向长桌后,一身浅青素衣,无喜无怒的唐诺,眼神复杂。
回想起初见时,他的诺诺还是个心高气傲的小丫头。
指着他的鼻子发誓道:“两年之内,我定会治好你的病!”
谁能想到,俗世纠葛容不下真正心怀赤诚的人。岁月已将她打磨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医者。
“是。”唐诺目光落于桌上银针,未曾再敢与梁丞对视。
梁丞馁了气,坐在板凳上不再说话。好像能与唐诺僵持三天三夜。
唐诺不愿纠缠,发话道:
“梁丞,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你回去吧。”
梁丞顿了顿,起身。缓缓开口:
“诺诺,今夜城南浣衣湖,我会一直等下去。”
。
大雨倾盆,屋檐下挂着水帘。医馆内,唐诺望向房梁上悬挂着的蛛网,有些心不在焉。
他应该已经回去了吧。
就算他自己不回去,子沐也应该会拦着自家主子,不叫他由着自己性子任性。
唐诺这样安抚着自己,可心里依旧隐隐觉得不安。
城南浣衣湖旁,梁丞浑身湿透,狼狈至极。
子沐为他撑起油纸伞,红色的伞面写有歪歪扭扭的两个字:梁丞
记得送给他伞的时候,小丫头眼神明亮,说:“以后它就是你,替你挡风遮雨,消病挡灾,驱邪避祟。”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眼中再无星辰。
一旁的子沐劝他:“这么大的雨,公子等的人该是不会来了。湖边湿气重,公子还是回去吧。”
子沐担忧,自家公子今日偷跑出来,他便料到是来这浣衣湖,只是公子说要等一个人,他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谁人要让公子去等。
梁丞看着伞面自己的名字,神色柔和。忽而想到什么,神色微变,执意要收起红伞,固执立于雨中。
“她一定会来的。”
她是医者,不会丢下自己的病人。
一个冷硬女声引得梁丞回头:“你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心里没点数吗!你的身子是我好不容易调理成如今模样,未有我的允许,还不准死!”
唐诺皱紧眉头,未带雨具,雨丝却落不到她的身上。
那生气的模样,依旧和往日无差。
“诺诺…你还是舍不得我。”梁丞神情激动,说话却有气无力,激烈的咳了几声,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往下倒。
一旁始终心怀担忧的子沐,此刻满脸写着惊愕,眼明手快背起自家少爷往回跑去,大雨淋漓梁丞苍白的面庞愈发?人。
唐诺的心不由得紧揪,远远望着雨中背影,咬咬牙还是跟了上去,果真是舍不得……
。
兰苏唐氏,世代行医。门人弟子悬壶济世,游历四方。
唐氏医者,皆医术高明。嫡系承袭族中秘术,江湖传言:可活死人、肉白骨。
唐家嫡女唐诺,深谙岐黄之术,一手银针出神入化。她看诊过的病患,无一不被治愈。
江湖人称:女崔珏。
掌管生死之簿,她要留的人,阎王也带不走。
只有一人,她救不了。
梁家独子梁丞,是个鬼仔子。中元之日降生,天生阴虚,四肢冰冷。
旁人都说梁家少爷是夜游的小鬼投生,会招致恶鬼。所以走在街上人人避讳不及。
幸而梁小少爷鲜少上街。
七岁那年,梁小少爷掉进腐羽湖中,昏睡三天,醒来便得了怪病。
传说腐羽之水至阴,于普通人无甚奇特之处,只是于阴寒体质之人确是致命。
自此后,梁丞夜夜梦魇恶鬼缠身,撕咬身体。睡梦之时无人唤的醒。清醒后却如身坠冷窖,发寒不止。
所以总只能在屋里用火炉烘着。唯有盛夏时节,寒症才会稍有减缓。
梁家老爷是老来得子,对仅有的小儿子疼的不得了。多年求医无果,听闻唐氏一脉医术高明,遂请人来给自家小儿子看病。
本以为会派来一个德高望重的医者,没成想接人时,只有一个俏生生的小女娃。
梁家二老心里很是不乐意,但在对方单看面相,一言道出两人身体的病状时,他们才相信这小女娃真的有治病救人的本事。
第一次见到唐诺,梁丞已经被怪疾折磨了整整十年。
说是貌如恶鬼也毫不为过,害怕陷入梦魇,梁丞总是不到真的撑不下去,绝不会歇息。眼下黑青一片,瘦骨嶙峋。
因寒疾折磨,身上裹着数层厚氅。唐诺觉得就算不被病痛折磨死,梁丞也会被这厚实的衣服压垮致死。
唐诺坐于床前把脉,瞧床榻上正值风华的少年,形如鬼魅。一股名为愧疚的感情在心口泛开,让她心疼。
她自顾自思忖良久医治方略,但梁丞不信一个小丫头真的能治好他的顽疾,以为她是为难。
毕竟这么多年,多少大夫都束手无策。
遂安慰道:“唐姑娘看上去也才十几岁,大可不必因为抹不开面子而硬撑。”
小丫头平生最痛恨别人质疑她的医术,反驳道:
“我唐氏族中,行医几十年的长辈都自愧医术不如我。你这弱子才活了几年!两年之内,我定会治好你的病。”
梁丞被她眼中的亮光触动,这是心有所向的人才会有的光芒。
不知不觉安了神,笑道:“好。”
小丫头利落的打开药箱,着手开始扎针。
俏生生的面庞被火炉耀的暖红,神色认真的思忖。
屋内炉火映红漆黑眼珠,那日起,梁丞的眼里也再有了光。
。
唐诺在梁府种满梅花的园子里住下了。
冬日腊梅坚韧晚至,就如梁丞眼里那一抹光彩,十年来终于第一次绽放。
梁丞觉得唐诺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医者,而唐诺觉得梁丞绝对是这世上话最多的病人了。
梁丞:“诺诺,这银针真的全都要扎脑袋上嘛?会不会疼啊?”
唐诺:“会疼,而且非常疼。”
唐诺粗暴的拽过梁丞的头,将梁丞扎成刺猬。
梁丞:“……”
梁丞:“诺诺,这药浴好臭啊,真的要泡在里面吗?”
唐诺二话不说将梁丞推进浴桶,一巴掌把梁丞不安分的头摁到黑压压的水中。
梁丞:“咕噜咕噜咕噜……”
梁丞:“诺诺,这药太苦了。”
唐诺甩过去一记眼刀。
梁丞:“好……我自己来。”
在一日的“温柔”治疗结束后,梁丞驮着他蜗牛壳似的被褥蠕动到结满冰霜的琉璃窗前。
温热气息哈在冰冷的七彩琉璃之上形成白茫茫的一片雾气。
梁丞颤颤巍巍从包裹的“壳子”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擦拭雾气。
冰冷的触觉让他四肢百骸不由战栗,可唐诺分明瞧见他脸上写满向往。
“诺诺,你可有所愿?”
梁丞艰难的转过头,傻乎乎的向唐诺问道。
“我?”唐诺霎时间愣神,不由自主的心跳加速,因为仔细思索这个问题,唐诺的答案只有一个:
“那便是治好你的寒疾。”
治好他的病,是她这些年几乎唯一执着的事情。
“诺诺所愿是我?”梁丞一脸激动,唐诺垮下脸,不愿计较,欲转身磨药粉,窗前的梁丞出声道:
“我所愿,有朝一日能踏出这牢笼,去看看何为漫天黄沙,何为高山飞雪,何为阔海潮平。”
“所愿身侧有诺诺相伴。\"
唐诺回过头看着神色动容的梁丞,雪白脖颈不知不觉间脱离保命的\"壳子\",俊朗面颊上流出一道“亮光”
唐诺:“你鼻涕流出来了……”
梁丞“……”
唐诺毫不留情的开门踏雪离去,只留下一句:
“我不喜欢吃沙子,更不喜欢被冻成冰疙瘩,我讨厌水多的地方,我只能还清我欠你的,其他的不归我管,我也管不了。”
透过七彩琉璃,雪地里唐诺的身躯显得单薄萧索,梁丞抚着琉璃中少女的身影,略微失神。
等到那抹身影融于雪中再也瞧不见了,才喃喃道:
“你从来都不欠我,都是心甘情愿罢了……”
。
梁丞的病无药可医。
天生的阴胎,活着本就不易。
多劫多难是上天给予阴鬼投生的鬼子惩戒。
天生不安分的梁丞,在七岁那年偷跑到腐羽湖边钓鱼。
浅浅湖水,鱼儿来回漂游,却总也对他杆上的鱼饵视之不见,诡异的很。
碧波荡漾,一片宁静。凄清幽暗中,如镜的湖水下有着暗波涌动,仿佛会在无形中蚕食灵魂。
周遭无声,只有风过树叶的沙沙。忽的,梁丞没由来的胆怯这宁静,丢下钓鱼的杆子拔腿就跑。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
“小哥哥,你可背我过去吗?”
仿佛命中注定的回响,小姑娘如泉水叮咚的声音蛊惑着他停下脚步,忘却包裹的恐惧。心弦轻拨,梁丞木木的回过头,明朗的道:
“好!”
一身红衣的小丫头笑起来眼睛弯弯,如上弦月牙,让他也情不自禁跟着笑。
湖水并不深,甚至没没过梁丞的小腿。可他并没有怀疑为什么小姑娘会要他来背。只对背后的温暖感到莫名满足。
到达对岸,小姑娘采了一株梁丞从未见过的草。鲜红欲滴的叶片,诡异妖冶。梁丞仿若失了心魂,手指不由伸出抚摸红色软叶。
鲜血混着叶片雾珠滴落,梁丞被指间的刺痛惊醒。
霎时全身血液似是被鲜花吸引的蜂群,如柱涌出,灌溉至血草中心,却又转瞬不见踪迹。
腐羽池水翻起,将梁丞卷入波涛。小姑娘瞪大眼珠,她从未见过这般阵仗。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水浪滚滚,白青之间她抓紧一只失血过多而干瘦的手臂。
似是惧怕什么,水浪以红色身躯为中心四散来来,无法靠近的嘶吼。
梁丞只记得有什么液体充盈枯竭血管,冰冷寒冽。朦胧中,瘦小身影紧张担忧始终守护着他。
一切仿若一场梦。
梁府上下,兵荒马乱。
小少爷昏睡三日,像是死了一样阖着眼皮,身子也像数九的寒冰怎么捂也捂不热。
偌大的兰苏城,就属梁家最热闹,大夫郎中络绎不绝,门槛都被磨出坑来。
小少爷就这么在众多大夫的摇头叹息中醒了,众人像是见了鬼,因为小少爷的体内根本没有人的热血.。
血脉里流淌的是水,冰冷冷的水。
一时间,人们想起关于小少爷的传言,小鬼投生的鬼仔子,活生生的招邪符。
方才齐聚一堂的名医们,纷纷逃窜,梁家的门槛又受到惨烈的磨损。
七岁的小少爷,自此再无法踏出房门一步。兰苏城里没有人再见过梁丞,时间缓慢的洗去传闻,只留小儿郎灰色冰冷的年岁。
。
梁丞在浣衣湖旁淋了一夜的雨,躺在床榻上的模样,像极了七岁那年遭遇灾祸的样子。
好像永远也不会醒来,永远的沉睡在梦魇中。
梁老夫人坐在梁丞床榻前神色担忧,紧盯着深夜前来为梁少爷把脉的大夫。大夫每一次蹙眉都让老人家年迈的心脏加快几分。
“徐大夫,我家丞儿现在到底如何了?”\t\t\t\t
徐大夫抚了抚细长的山羊胡,一本正经的行礼回道:“回夫人,梁公子只是造了雨染了风寒,从脉象上看并无大碍。”\t\t\t
&
第85章 番外(梁丞篇:毕生所愿)[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