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再次被锁回醒心台,施针的效用逐渐散去,乘着零星酒意困意难敌,半躺在茵垫间一动不动,身如一叶竹筏在如潮回忆沉浮支离。
宁盛出降那日,笑话官家过份宠女,叫她长大了怎么下凡,谁敢娶。
转头又说她修了八辈子福气,投生帝王家,还赚了个好爹爹。
那时官家不以为然,说没人娶,那他就养一辈子。如何能想到,最后是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只因食言将她打下凡,便落个被气死的结局。
似乎应了那句人死万事休,关于他的片段、细节,翻翻捡捡都是他的笑,教木人石心亦伤怀。
“轰隆——”
忽闻雷鸣从地涌,李绥绥霎时惊醒,昏沉得脑中出现短暂空白,险些不晓今夕是何夕。
片刻后,听见门外禁卫在交谈,她稍稍一动,被酒液搅浑的胃腑如是江翻,仅是爬起来的动作已让满背生汗,她双目紧闭,靠墙歇过呕吐感,便慢慢摸往发声处。
门墙皆厚,未及听清,外面话音已止,但很快,另一阵杂乱声响透墙而入,声音似乎尚远,只是密集的金革响、马蹄碎格外喧嚣。
李绥绥一愣,甫觉不对劲,又闻众多音极凄厉的呼喊,声音稍近了些,隐约听见几个匪夷所思的字眼:“西贼来袭……”
她心头猛沉,骇然之余更觉古怪,该来的不是太子么!就算是敌袭,目下与大启相争的不是北狄么,为何是西夏来犯?外邦军队来袭,就算本事通天能潜入大启腹地,那么京都三重城防又不是纸糊,轻轻一捅就捅进皇宫了?
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可外面的混乱不假,且如山洪溃堤,疯一般扩散接近,不容她琢磨出哪处环节出问题,醒心台的守卫明显已慌,拔剑声铮乱,大吼壮胆,迎向纷沓而来的脚步声,一串儿叮叮当当的撞击短暂爆发,须臾便在绝杀中消弭。
同时,门扇被大力一推,接着又是硬邦邦狠踹数脚,李绥绥捞起三足凳做防具,在此突袭中,手心已然冒汗。
面对厚重坚\/挺的门扇,对方转而一刀劈进门缝,尖锐的咔嚓声令她寒毛骤然炸成刺,急急沿墙紧贴。
不过铿锵几下,铁锁哗啦坠地。
李绥绥毫不犹豫抬凳高举,没等来破门,却闻一道闷雷般的断喝响在院中:“杀——”
霎时,又是新一轮拼杀展开,挥刀?a体声、闷哼惨叫声,几个弹指间便趋渐稀疏,不明局势的李绥绥无处藏身,只能死盯那扇再无抵御作用的门,门被撞开那一瞬,虚弱的躯体仍被惊得猛颤。
腥风入鼻,甫见光线的视野同时映来一条魁梧剪影,处于绝对劣势的李绥绥齿关一合,操起凳子不遗余力猛砸,闯入者刚猛迅捷,急吼吼跳起一脚仓啷破势,无匹力道竟将木凳生生踢散架。
李绥绥何止被震来虎口发麻,再衰三竭的躯体更如断线风筝,踉跄倒退数步,便力有不支仰面栽倒,这当头,另一道黑影惊速闪入,伸手在她臂上一捞,猛地将之带入胸膛。
李绥绥心脏一缩,与之同时门口传来熟悉的吼声:“公主这是干嘛!好在我反应快,不然脑袋该开瓢了……”
苍梧?
李绥绥猝然怔住,毫无惊喜可言,下一瞬,视线僵硬瞟向头顶,外无月辉内无烛火,驸马整张面孔隐没在阴影中,唯目中几点光似被寒意锃亮的刃芒,狠狠剜在她脸上,她莫名有些手足无措,揉了揉发木的面颊,轻喊:“秦恪?”
失而复得的声音,好比一捧萧瑟风中的叶儿,沙沙不成音。
秦恪未加理会,将她打横抱起便疾步朝外走,几欲将人勒碎的手劲,毫不隐晦表达他的不悦。无数疑问因疼痛堵在口中来不及问,外面的光景很快又将注意引去,院中除翠则等人,便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单从服饰判断,一方是禁卫,另一方身着皂衣的应是所谓的西夏人,若非有真章,她差点怀疑是秦恪冒名闯宫。
然而事情比想象更严重,不止皇宫,整座皇城似乎都陷入兵荒马乱,嘶叫环伺,沸反盈天,目光所及之天幕如被烈火淬红。
“怎么回事?”李绥绥眼皮突突狂跳,紧跟着捉住秦恪襟口,急急又道,“十四呢?先去函德殿救他,不,他会不会被关在别处……”
破锣嗓令秦恪烦躁,他声冷带嘲回道:“若非得他指引,谁能找到你这泥菩萨!”
李绥绥双目倏然大睁,满是怀疑一眨,继而再眨,霎时冷水浇背,紧缩瞳仁已见凌厉,语气加重询问确实:“他出城了?他指引你?”
秦恪嗯了一声,转过这道宫门,视线便迎上几丛晃动火把,竟是与一列皂衣贼人撞个正着,翠则二话不说率人迎敌,对方反应亦不慢,一面果断唿哨同伴,一面架刀要杀无赦。
这厢秦恪站定放下李绥绥,未细究她周身的狼狈,多看一眼,理智怕撑不出宫,于是扯下外衫胡乱罩向她头脸,遂蹲下将背给她:“上来,我们从陈晖门杀出去。”
“那这里怎么办……”
他冷然断斥:“你管得着。”
李绥绥心头莫可名状地拉扯,管不管得了当另说,皇后说官家死了,人命虽轻贱,可他是人上人,没闹个水花儿他肯殃气?她始终有些不信,忤逆子说去送终太虚伪,至少也该确认生死。
“上来!”
嫌她磨叽,秦恪语气略凶狠,反手拖住她的小臂往肩上一搭,不由分说将人背起,旋即大步离开混战。
吹网之欲纵让心绪百结,她自身囫囵,又怎好缠着秦恪搭命成全,蔫巴巴安静一会儿,发飘的眼神终于聚焦,咫尺之距,男人素来一丝不苟的发髻蓬乱,几缕散发被汗沾湿在脖颈后。
李绥绥凝目两息,唇角几度张翕,再是心巧嘴乖,也只挤出声废话:“你怎回来了?”
秦恪问罪都懒得张嘴,挺过一阵燥怒的沉默,握住细瘦的小腿重重箍了下,凉凉反问:“你说呢?”
他将性命压刀尖,无非只为拉她这亡命赌徒出火海,可如此一来,日后无论谁执牛耳,他恐再难太平。
她心事重重,抿着唇再不发一言,整张脸蒙在他挺阔的肩背,鼻尖只余汗味与血腥气。
一行人雷厉风行至陈晖门,其间又遭遇两波贼人,事情却越发不对,李绥绥分明让翟复通知云麾将军作部署,可除宫中禁卫,不见任何禁军甚至天策军的身影。
陈晖门更是死伤枕藉,厮杀声自大敞的门户外传来,然秦恪毫不犹豫拐出宫门,此处战况激烈、混乱,两厢人马皆同色皂衣伪装,但李绥绥很快自近处制式装备辨得一二,她略错愕:“禁军?”
秦恪没否认:“借的。”
不用想,能借兵敢借兵给他的,除莱国公别无二人,费解的是,禁军褪甲而来,显然莱国公借得勉为其难,他既不愿趟浑水,也不愿秦恪白送命,将秦恪绑了不更简单?
揣摩不出所以然,于是她问:“你怎么说服他的?”
秦恪没再搭腔,目眺左右,甫见躲于柳下的接应夸张挥手,他大步迎去,将李绥绥放入马背,自己跟着翻身而上,遂狠夹马腹,要将刀光剑影抛于身后。
然而,铜墙铁壁的皇宫尚如被人走空门,莫说宫外。
此时天光破晓,换平时城门开,早市酝热,该是一派尽滋尽味的烟火气袅绕,而今,唤醒京都的,不是钟鸣,是冲天火光。
她早前听见的亦不是雷鸣,而是爆炸声。
绕内城,多处楼台一夕间被爆破引燃,撕心裂肺的呼喊四面来,那是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痛,街巷随处可见军巡铺、巡检司等各大衙门的行装,军官们杂在乱作一团的百姓间,扯破喉咙指挥救火救人,维护秩序,具是焦头烂额,皇宫动荡轻易被满城骚乱淹没。
彼时,李绥绥脑子里闪过一道为时已晚的顿悟,西夏人能攻如奇兵,显然早蛰伏在城内酝酿,她甚至接近过真相,在发现漕司监守自盗,一团漆黑待整肃,有人急急顶罪,或许就怕接应西夏人的阴谋败露。
简直不能深想,一切太快,她恨极失之交臂的蠢。
她这朵开在盛世的花,经历过风吹雨打,能面不改色直面血腥与惨淡人生,可未经历过战火的残酷,在滔天祸乱面前终究稚嫩,愤怒与无力感,皆令她不堪忍受,她压抑无比问:“他肯借兵给你,外敌当前,他为何不发兵御敌?”
一句话说得几近咬牙切齿,秦恪脾气更浑,目下改道两回,前路皆被人流堵死,他憋着火,毫不客气送她一声:“关你屁事!”
“人命关天,现在是发脾气的时候么!”李绥绥霎时炸毛,劈手去夺缰绳。
秦恪忙于寻路,腾出一只手将她双臂连同瘦伶伶的身躯死死困在怀中,终究不吐不快,恶狠狠骂道:“发脾气?我要有脾气连你也懒得管!蓟无雍给自己胞弟和十四皇子留退路,你呢?冒什么傻气,剖肝沥胆给人当刀使!谁管你死活了!”
李绥绥登时一噎,棋手不在其位,权利博弈中,玩脱局论为棋子乃常事,又不是输不起,她声音骤低:“城中百万性命,不该因党争送命,要争亦不是这么个争法,一墙之隔,莱国公只要肯驰援……”
“你错了,能驰援的还有天策军。”
——可同样按兵不动,耐人寻味啊。
这话一出,李绥绥的心冷却如漫天灰烬,紧绷的身躯终于倦极塌在他胸口,怕她崩溃,秦恪克制着情绪,补充道:“先出城,我来时已让松隐带人去接怿哥儿,待顺利汇合,再做打算。”
李绥绥遽然色变,继而猛地倒抽一口凉气:“秦小子!”
“终于想起自己还有儿子要管!”秦恪气极,勒着她死命往身上压,李绥绥终归是心虚,没了音,更不敢挣。
其实都尉府护院不少,秦恪进爵后,又得恩赐三百府兵,今日变故意在禁内,都尉府纵然被殃及,短时间内对方不可能腾出大批人马攻伐,何况山箬还在。
饶是如此,李绥绥依旧急出满额冷汗,正待此时,稍远一股哗变,人群惊慌失措抱头乱窜,不少人在混乱中被挤倒被踩踏,乱箭惊风,杂在痛嘶惨叫中,混乱背后,又涌来数十名身形彪悍的执刀狂徒,见人便砍。
这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而言,简直是惨绝人寰的屠杀。
李绥绥这几日没少受气,压了满腔怒火,此刻眼眸“轰”地烧红,一腔破嗓扯来刺耳:“狗东西!杀光这帮狗东西!”
到底年轻意气,她竟在此时发了公主脾气,秦恪勒稳攒力挣扎的人,同时发现后方夹击而来的追兵,心下一横,索性把缰绳往她手里塞,迅速抽剑低喝:“那便杀出去,你尽管往前冲。”
再多一秒都等不了,筋拔力努的公主痛苦咬破下唇,铆足劲赤足猛踹,坐骑喷鼻嘶鸣,昂首抬蹄踏起飞尘,奔离之势势不可挡。
她的豪气骁勇惊得苍梧心脏差点蹦出嗓子眼,嘴里是急疯的“啊啊”狂叫,脚下半分不敢怠慢,一个箭步猛冲至马前,同时大喊:“哎呀,不是啊公主,叫你冲没叫你打前锋,哪有带着男人去送死的,慢点,后面去……”
李绥绥怒火烧穿理智,仿佛不闻,将坐骑视作铁打,朝着贼人直冲而上,最前的两人挨了猝不及防的暴撞,霎时惨飞扑倒。
彼时翠则大跃数步,靴底轻落苍梧肩头,迅捷纵高两丈,蝎筒引动,钢针如急雨从天而降,弹指间毙倒稍远处大片弓箭手,威力令人毛骨悚然,同时也将敌方所有注意力引向他们。
两厢金戈交鸣,冲锋呐喊,透着一决死战的不服,氤氲血雾将李绥绥双目染出疯狂,罩在头上的衣袍早滑至腰间,满脑青丝在风中乱缠,当真是勇者无畏,揣着慷慨赴死之心,纵马在恶敌间猛冲猛撞。
后方秦恪便不如她畅快,一手顾她周全,一手挥剑杀敌,饶是吃了满嘴头发,长眉拧来纠结,最多没好气吼上一声:“差不多行了,别逞能。”
他带的精锐不少,冲破桎梏突围不难,他不在意地上头颅为谁,平民也好,西贼也好,守着李绥绥的命他便太平,明知恋战不可为,到底她姓李,管她是腻歪还是心生恻隐,总而他是无可奈何惯着人逞凶斗狠。
只因,不愿她抱憾,塌了公主气骨。
这厢交战持续,稍远西侧却忽然爆发震天响的喊杀声,马背二人同时皱眉,方向是万胜门,动静递出如此远,足见声势壮大,怕是军队临犯,城门被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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