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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6 章 第196章 戍客应无泪[1/2页]

笑乱浮沉 栾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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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夏铁骑撤出阮都,退至五十里下寨,人人都知,这是恶战的开始。
      秦恪虽行事极端不可取,但为阮都、为玄甲争来弥足珍贵的喘息备战时间不假,自那日后,秦将军三字便在玄甲军中声名鹊起。
      作为擒王见证者之一的老四,更是添油加醋与人吹捧,落到蓟无雍耳里,百忙之中终于想起要处罚这厮擅自闯城的事。老四“头功”没到手,反领一通军棍,他委屈无比,捶胸顿足与李绥绥大倒苦水。
      与她细数在泛云河杀敌数目,问她是否能功过相抵;与她抱怨蓟相对他有成见,问她在其麾下这辈子有无出头的机会。
      他又首次对她流露羞于启齿的凌云志:有朝一日,想要做个万夫莫敌的大将军,不蒸馒头争口气,至少像秦恪那样,即便擅自入城,谁又敢来戳脊梁骨。
      李绥绥半是意外,但仅也“哦”了一声。
      后来,随着关于秦恪的话题在营里持续深入,除了光鲜靓丽的“秦将军”“兴国侯”,更多头衔自京军口中透露,譬如“秦三公子”,老四方知,即便是将军也无法摆脱束缚,同样也会被人戳烂脊梁骨,他对此深表沮丧,话题最后,无可避免提及秦恪的驸马身份,以及鼎鼎大名的发妻,永乐长公主。
      听到李绥绥的名字,老四不啻遭雷殛,浑浑噩噩回想着她连日来的反应——
      阮都百姓家园被摧折,他们亦知西夏人不会就此罢休,适才营外日日排起千人长队来投军,其中不乏孩童,李绥绥嫌他们骨头嫩,也调不出人手锤炼,但转头就找上丁爷洽谈办武校,悍匪并非好相与,她却是谈判高手,最后达成共识,亦不知是看在银子的份上,还是她讲得话。
      但有一句,的确触动到老四的心,她说:“我无要求他们有为国捐躯的绝对价值观,但希望他们有杀敌本领,至急难险重时,敢尔披坚执锐,顽强守护自己家园,不失这点血性,才不负血洒疆场的先辈。”
      她物尽其用,还顺道谈下那批猛火药,然后一连几日城外勘察地形,架设机关埋伏。
      她起早摸黑,忙得不可开交,饶是他将秦恪夸得天花乱坠,她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或者,是他以为的无暇搭腔。
      但此时忽然意识到并非如此,她连日吃不下睡不着,不是担心西夏突袭,是怕秦恪挽救过的城池丢在她手里。
      恍然大悟过来,老四挺嫌自己嘴碎,旋即自擂一耳光,劈下墙角一大枝寒梅欲赠人赔罪,没见着李绥绥却碰上晏宁,他实在憋得慌,于是鬼使神差问她:“你知道秦将军是谁么?”
      晏宁点头。
      老四又问:“那你知道寒指挥是谁吗?”
      这回晏宁迟疑下,还是点头:“知道。”
      蓟无雍当着她面就没避过嫌,不止称呼过“公主”,还屡次以秦恪相调侃。她三族的命攥在蓟无雍手里,她就算是死士,又非傻子聋子。
      “你可瞒得真好。”老四失望地撇撇嘴,也没说白,而是不解嘟囔道,“我以为秦将军够狠怪,原来指挥的心才是最狠,明知别人来干嘛,这大老远的,遍地又都是贼寇……?G,她愣是一面不见。你说,秦将军犯了啥不可原谅的错啊?”
      晏宁一脸清明:“与其操心他们,不如管好自己,说什么想做将军,也没见哪位将军整日折花问闲的。”
      “谁说我折……”老四瞥见手里罪证,没得狡辩,于是将花枝硬塞给她,拍拍屁股便走,“我可忙了,我都在练剡注、襄尺啦,对自己可严厉啦,可忙了我……”
      十日后,西夏再犯阮都,于五里外的关隘口踩进猛火药阵,因大量伤亡再次暂退。至年关,玄甲以名目繁多的陷阱软谋,阻滞消耗敌手兵马与精力,倾力抗下数场攻城战。
      元赫扬憋气带窝火,每每恨到极致,便纵马绕来叫嚣,骂完蓟无雍骂秦恪,从头毁到脚,蜉蝣粪墙讽到乌龟软蛋。
      李绥绥称外面那只螃蟹没水平,转头招呼下属去弩营借来两驾八牛弩,一道儿观摩研习,螃蟹成现靶,被没水平的乱箭轰地一壁大肆咆哮一壁落荒而逃。
      年三十,城内官员来营地慰劳军士,并邀将帅入城用年夜饭,恰好急递铺送来一堆文书,李绥绥大喇喇坐进帅帐,挑出密牒先拆,头也没抬对蓟无雍道:“你玩去吧,晏宁晚上包饺子,我爱吃饺子。”
      爱吃饺子不一定,喧宾夺主是肯定,现如今无论机要或普通信件,必然她先过目,才轮得到他,蓟无雍略略无语,等闲小事也懒得与之计较,遂命人谢绝晚宴,又出帐巡营。
      黄昏前,老四倒提着一只幼狍,眉开眼笑来找李绥绥:“指挥,今夜咱们打牙祭,这玩意你爱炙着吃还是……”连人带声音甫闯入帐中,却发现李绥绥伏案出神,细探面白如鬼,他愣了下,“指挥?”
      “何事?”她迟缓抬眸顾来,目中竟一片赤红,极是骇人。
      老四心头咯噔,正欲问她出啥大事了,忽闻鼓噪四起,二人急出营帐,但见远处铁骑盖地而来,蓟无雍命天玑营速速退守城楼,旋即引兵迎战。
      这日,敌寇攻势异常凶猛,且引障抵御大批远弓射击,飞快冲至城前一里地与玄甲大军厮杀成片。同时,登于墙头的李绥绥忽感足下震颤,敏觉不对,即高呼下方羊马墙后的弩营左右避散。
      弹指后,墙根下土地四分五裂,巨大的砖块轰然坠下,巍峨城墙瞬间坍塌出三丈宽的豁口,屡遭算计的西夏人这回长了心眼,竟以头车深挖地道至此,并将地基掏空加以板撑燃烧,导致激战之时,城墙垮塌。
      李绥绥再度疾喊:“火油!快!”
      墙上兵卒得令,齐力将火油浇向下方头车,尘烟未散又起滚滚黑火浓烟,李绥绥快速掠至视野清明处探头张望,果然,倾倒的砖石不仅砸断部分羊马墙,还将矮墙后的护城壕填平,此处,俨然成为便捷通道。
      李绥绥当机立断命晏宁留此固守,她领天玑营部分兵卒赴援弩营尽守破口,试图以密集箭矢拦截冲城敌军,西夏人对玄甲射手早生忌惮,不止引障守御,还以炮车投以烟球反制。
      蓟无雍转顾烟球落处闪电般炸出的血雾,剑眉霎时紧锁,一鼓直刺敌将咽喉,又见元赫扬驱虎狼师杀奔出阵,直冲缺口,他一壁呼将士变换阵型,一壁骤马挺刀纵横莫当,快速杀散元赫扬冲势。
      被炸懵的老四堪堪自乱石中甩着脑袋爬起,又拉了一把护在身下的李绥绥,他后背甲胄被炸穿,倒是命大,但许多同伴却无他幸运。
      惨状不忍顾,李绥绥呼吸浊重,即嘶声大喊:“重新结阵!死守!”
      烟球的威力无可忽视,她心念电转,踩着乱石跳入杀阵,轻身穿躲乱刀,悍然不顾冲向远处投石车,手中弩机瞄准投手一再连发。
      “你找死!”蓟无雍折马而来,挡飞挥向她的斩\/马刀,厉声命她回去,她充耳不闻,遂将空弩负背,抓起地上长戟猛挥敌骑,缴马而上。
      “城内无守,你不可擅离放他们过关,军令如山!”蓟无雍并马拽她,辞气明显压不住火,“别逼我送你回京都!”
      战场之上,蓟无雍对自行其是的人态度零容忍,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她想参战,只能绝对服从,由不得半分犹豫。
      四目相对,李绥绥哑然张了张口,终是拨马回退。
      蓟无雍即呼右翼捣毁投石车,又迎向不断劈来的刀剑,直冲敌军主力,尽斩大将于马下。
      厮杀至天暗,风雪象刀割面,目不能睁,极度恶劣的环境下,北狄早挂免战旗,而此处冰天雪窖中的两军,军势皆无可避免愈战愈衰。
      彼时,元赫扬接哨探回报——径望阮都十里后有大军压进。
      西夏人不甘撤返下寨,看似胜负未分,实则玄甲于此战生折五万兵马,连天玑营亦死伤过半。
      硝烟烬,留下遍地横尸,令鬼神亦触目崩心,转眼便以暴雪覆埋修罗炼狱般的血战痕迹,不少百姓自发出城,凄怆流涕带回儿郎们的遗躯。
      不多时,常戢急马赴阮都,铁骨铮铮的将军见得此间情形亦泪目,只讲得出:“末将来迟。”
      大启同时抗击两国,本难以立脚,但前方顶下猛攻,后方亦在紧急征募兵马物资,常戢这回率十万新兵驰援,虽迟未晚。
      蓟无雍与之详谈守御,又将兵马重新整合驻防,后夜回营惫懒躺进椅中,合眼间瞥见案上横七竖八一团乱,力倦神疲的丞相叹了口气,直起身木着脸去整理,目光随即被面上的小报所引。
      一则“万金求医”的告示占据半页篇幅,委实醒目,内容却简练得过分:酬以万金,求寻精研岐黄的儿科圣手,保康门都尉府。
      民间产物与邸抄重要性不可比,小报通常会迟缓积压送来,这份日期已是半月前,下方果然还有三份,同样的位置与篇幅,登载一般无二的求医告示,日期却次第较前。
      都尉府就一个孩子,且登文持续,事情可想而知。
      蓟无雍皱了皱眉,唤寸楼来交代几句,遂起身转至天玑营,遍寻不见李绥绥,他又挨个问岗哨,一路问到箭楼最上层。
      她怀抱酒坛,颓靠在角落窗檐上,大约吃醉,面如酡霞晕染,发直的目光一径凝望着漫天傲雪。
      蓟无雍屏退守卫,上前唤了声公主,本欲宽慰孩子之事,谁料她听见这声称谓,满布血丝的眼睛转顾来,忽讥讽地笑了下。
      蓟无雍颇觉头痛,伸手晃了下酒坛,竟已空,她还当个宝贝紧搂不放,且虎着脸,满腔浓浓的不悦:“别什么都抢……走开……”
      蓟无雍静静道:“借酒消愁有何用,若放心不下,便回去看看……”
      不劝还好,一劝就炸,她忽地声嘶力竭吼道:“你让我有何颜面回去!”
      驿动的情绪仅绽现一瞬,逐渐化为惨淡,她复又别开头,颤声道,“一派剩水残山,我有何颜面回去,他现在肯定在笑话我,卑鄙哄骗他的江山,还守不住……哈,那老匹夫,他明明清醒得很,偏生不当众揭穿,他要我后生为此不安,为他的江山惶恐……他最是晓得如何折磨人……”
      她醉言跳脱,声不成调,近乎是自言自语。
      蓟无雍陡然明白她心头煎熬着什么,幽深的眸子呈出一丝复杂,温声劝导道:“世间从来强食弱,无论谁执牛耳,这一战都无可避免,你不必有负担……”
      她恍若未闻,兀自打断他:“即便守不住江山,我也得守着你。”
      蓟无雍微愣:“为何?”
      李绥绥醺然笑笑:“因为我愚笨,不及你们会玩权弄术……只好时时刻刻盯着你。”
      “没你这监工,蓟某亦会收复失地,还你安心的。”蓟无雍仍如哄小孩般辞气和善。
      她又是阴晴不定一笑,鄙视的眼神还夹带些许麻木:“安心?口里甜如蜜,心里黑如漆,蓟无雍,你可有一日后悔。”
      蓟无雍并未生气,亦未作答,只哂然:“别借着酒劲,什么话都敢说。”
      可她天生反骨,不但敢说,还要明算账:“你早知太子计划,你分明可以将杀戮掐死在萌芽,可你想一劳永逸,让太子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故意放那蠢货杀进宫,又故意撤去接应将我留下……是,我再无利用价值,一死,假遗诏亦成死秘,可你们背信负义也就罢,偏生还恶毒,竟引秦恪来救我,若他死于太子之手,你们不止不用兑现承诺,还可以让莱国公对太子彻底寒心,真乃一了百当的好盘算……属实可惊可叹……”
      京都里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大约日日在她心底千回百转,即便神思恍惚,亦能讲得文不加点鞭辟入里,本是切骨之恨,待她能倾诉出来,已消咽成无滋无味的陈述句,说道最后,声气甚至黯然得几至不闻。
      “你被关在静心台之事,我当时并不知……”
      话至一半,蓟无雍忽然反应过来,她守着他的真正目的——她以为他想独揽兵权,日后鸟尽弓藏加害秦恪,所以,但凡他有风吹草动,她就会毫不犹豫先送他上路?
      思及此,他的心沉了一下,语气稍冷:“那是今上对你的承诺,要反悔也是他,你守着蓟某无用!”
      “十四……”
      她对那少年从无恶意,更是深谙帝王之道,透彻那份血种自带的寡情,她心甘情愿与虎谋皮,无可抱怨,惟是麻着舌尖,喑哑低叹,“你们做得太绝……到底是谁,杀了江徐清,又到底是谁,给官家下毒,你说……”
      要他怎么说,她带着答案问,他再讲一遍亦不过是揭开陈伤,让她再疼一次。
      他哄骗李绥绥求旨北上时,京都局势已全盘在握,那时莱国公立场不坚,天策军救助被略的公主时,他便将计就计杀了江徐清,抽丝剥茧地分析凶手指向都是太子,当时能骗过李绥绥,亦足以让莱国公因同样疑心而动摇,以至于太子去皇城唱大戏,却后续无力,显得愚不可及。
      整个计划中,先帝的病情,便是精准操控太子起事的关键一扣——那段时日,常伴君侧的可不止王美人,还有十四,如今的新帝。
      李绥绥够狠、够聪颖,但蝇营狗苟的事始终与她隔着一道墙,她不够卑劣,或者,只是从未对他和十四真正寒心。但她掩饰得极好,他甚至不知她何时发现端倪,且早将身边人事安置,还默默配合丢了半条命。
      蓟无雍深深看着她,片刻才缓声道:“男人卧枪林,孩儿裹襁褓,怕他不归,忧他不暖,恐自己当逃兵,非要问来恨事,才能逼自己坚定么?万无必要,李绥绥,你现在即可去找你相亲相爱的人。”
      这句话仿佛是劈来的闷棍,恰好命中要害。
      李绥绥五脏蓦地抽痛,压积的种种情绪宛若高山崩裂再不可控制,她气得浑身发抖,酒劲顺着怒火顷刻窜烧至颅顶,烧出满脑浆糊再无巧词力争,只剩直白相讥:“你到底是什么毒魔狠怪,啊,黑心黑肺,冷血无情……”
      仿似不痛不痒,他还说了声“过誉”,李绥绥深吸一口气,咬牙闭了闭眼,长密的眼睫宛如被打湿的黑丝绒,隐隐透出水泽。
      蓟无雍心底无奈,一字一句道:“哭出来便好,旧事已矣,再提无任何意义,蓟某答应公主,会守住江山,不让先帝笑话你。”
      “谁要哭。”她吸了吸鼻子,扭头视窗外,欲让风雪冷却眼中难耐的滚烫,可没能多撑一秒,眼泪已滚下面颊,她慌乱抬手擦眼,可爱恨冲天来不可遏去不可止,拂不尽泪如雨下,她不知所措弓身压住酒坛,捂着眼睛埋进膝盖。
      看着她肩头背脊不可自抑抖成一片,仍是哭不出声,蓟无雍再是铁石心肠,亦忽然有些顶不住。
      遥想永乐公主那二十年,过着世间女子少能经历的人生,老天爷赏她绝世皮囊,将整个王朝的金贵都镀进她骨子里,昔日盛时在官家手心发光,灿烂堪比八月艳阳;跌入深渊,她也未作弱者,阖宫上下作践过她的,尽数挨掴遭捅,又索性火烧耻辱,更遑论她在京都里的狷狂事迹,嚣张难缠得令人头皮发麻。
      她却在他麾下收着敛着,惟望不被当作麻烦遣走。
      她明明最适合做个附庸风雅的贵胄美人,他却让她像条丧家犬,在此抱着酒坛子抹泪,那模样,状似霸着护着她最后的山河,可怜得令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心口发轻。
      蓟无雍伸出的手,迟缓在她头顶摸了下,动作甚轻,如怕扰灭这盏随他潜身远迹并肩风雨的孤灯:“这里太冷,我带你换个地方喝酒。”
      明知前尘恨事熬得人发疯,他随便一个风声吹去北营,然后将一切粉饰周全,便可圆了这对痴男怨女。可他是毒魔狠怪啊,不想替她止损,只能再给她一壶解忧君,看着她大醉失智,看着她再无倔强,痛贯心膂哭过、吐过这一场。
      他知道她足够坚韧,沉酣过后,这夜的万念俱灰会随大梦去,她会蒙上心再不提,会与他再度滚向修罗血海。
      而阮都得常戢驰援,持续平静了一段时间,至春末冰化,西夏王庭遣精兵助铁骑,战火再度燃起。
      这一打便是四年,宜作速战的西夏人未能蚕食大启更多城池,百余场大大小小的战役,只出不进,消耗甚大,终是扛不住持久战,于第四年冬,被越战越勇的玄甲驱逐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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