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吴老二又包下了村里的南坑养鱼,挣钱的路子越铺越远。做买卖没有一帆风顺的,即使是吴老二也有跳不过的坎,先是葱价大跌卖不出去,一捆捆的葱全都烂在了地里,接着是鸡瘟横行,吴老二眼瞅着自己养的鸡像打了蔫的茄子一样陆陆续续的翻白眼,三动两不动的就死了。那年冬天吴家的经济周转陷入困难,不过因为吴明的存在,一家人也算欢快的过了个年,全指望到夏天那一坑鱼能让他家翻个身喘口气。那是四月的一天上午,吴明的母亲正坐在自己院子里的大槐树下给吴明喂奶,家中的槐树上已经开满一串串白色的花朵,好像一串串白色的流苏,微风吹过,整个院子都弥漫着淡淡的槐香,吴明的母亲打心底喜欢这香味,这香味让她闻着舒服,当她坐在那树下给孩子喂奶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奶水似乎也随着这四溢的芳香而变得像春天的泉水那样丰盈了,然而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的,她的奶水不足已经成了自己和吴家老二的心病,她询问了几个有经验的妇人,她们告诉她喝鲫鱼汤和猪蹄汤管事儿,因而吴家老二便整日介买鲫鱼和猪蹄给她熬清汤喝,不加油不加盐,十天半个月下来,她甚至喝得有些腻味了,然而奶水也不见比之前多多少,不过吴家老二还是一如既往的买鲫鱼和猪蹄熬汤给她喝,他对吴明的母亲说,不发奶,给她增增膘也是好的。吴明的母亲拗不过吴家老二,只得继续喝鲫鱼汤和猪蹄汤,但她提出了一天只喝一种汤的要求,吴家老二同意了。事情发生的前一天买的鲫鱼,这天该买猪蹄了。刘大肚子慌慌张张的跑到她家告诉它吴家老二被车撵了时候,她刚刚通过喂奶的方式把孩子哄睡了,她听到吴家老二出车祸的消息时,她还以为那人是在跟她开恶意的玩笑呢,当她确定别人不是在向她开玩笑的时候,她整个人立刻呆住了。
车祸发生在距离杨树庄有五里地的省道上,那是一条连接我们县城与邻近县城的重要通道,在私家车进入普通家庭还是大众的美好愿望的年代,那条沥青马路上终年都有蓝色的解放牌大卡车通过,它们拉着袋子,箱子,或是盖着篷布拉着一些不愿让别人看见的东西。那些大卡车在因它们的超载而变得坑坑洼洼的公路上行驶的时候速度非常快,简直是旁若无人,庄上的人都说他们开得就和赶着去抢孝帽子一样,即使是在夏季时庄里人把刚割的麦子铺在路上等着往来车辆碾压的时候他们也不曾收敛,反而更加的趾高气昂无所顾忌。从杨树庄到北窑去的路在蛭石厂东边不远的地方与省道交叉,老二就是在那个地方出的事,庄上人发现他的时候,他正静静的躺在一滩血泊之中,肇事者早已逃之夭夭了。
吴明的母亲趴在地上看到吴家老二睁着的双眼时,她想起了他思考时的样子——眼睛看向未知的某处,眼神涣散似乎介于睡与醒之间,她去晃他,他的头偏了过来,现在是睁着眼睛看她了,那目光显得极其温柔,就像他平日里在那些无言的时刻用来表达自己爱意的目光一样竟令她感到了片刻的温馨,然而那温馨片刻间就被死者的体温所惊扰从而跃进了冰凉的现实。当吴明的母亲明白老二再也不会自己去眨一下眼睛的时候,她用自己的手帮他闭上了,她曾经也对他做过这个动作,这是她要给他一些小惊喜的时候,她对他说,你闭上眼睛。他问,我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她说,叫你闭上你就闭上,怎么那么不听话呢!他故意气她说,我就不闭。那时,她就用自己的手帮他闭上眼睛,他也不去反抗,就那么乖乖的任她的小手按住他的眼皮帮他闭上眼睛,她以为他会那么老实的闭着,谁知的她的手一离开,他便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又把眼睛睁开了,她就只得再一次帮他把眼睛闭上,她很满意这样的游戏,这是她们生活的情调。这一次他竟真的闭上了,没有睁开。这一次,小三泼同样希望老大能出其不意的睁开眼睛,后向她眨眼,向自己说明这不过是为了给她惊吓而搞的一次恶作剧,她这样期盼着,静静的等待着,直到她感觉自己再也不能骗过自己,她的身体便颤抖起来。
待周围的人反应过来不能让小三泼再哭下去的时候,女人们让男人们想着料理后事,男人们则让女人们上前去劝说。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她们对小三泼说着话,小三泼子看到那么多张嘴同时在向她发出声音,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她觉得她们像是在对她阐明一个她怎么也不能明白的理论,她觉得她们太吵闹了,当她想要静下心来细听一番的时候,她不觉止住了哭声,然而她又发现自己似乎进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于是她便只能像一个摇篮里的孩子那样惶惑的盯着那些围着她的女人。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来了,他捎来了一块白布,小三泼听到那人说,先盖上吧。于是她看到几个男人抖起一块白布像一朵浪花一样落了下去,她又看不见什么了。小三泼忽然很想知道男人们用白布盖得是什么,她听见了拖拉机声,她转脸看过去,是她家的拖拉机,可是坐在拖拉机驾驶座上的不是他的男人,她想,自己的拖拉机,开车的怎么能不是老二呢?拖拉机停下了,从后斗上下来一个老头,小三泼觉得这老头面熟,可就是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时她听到人们在说,张二爷来了,大家让个道,她看到男人们又把那个被称作张二爷的人围在了圈子里面,这回她想起身去看个究竟,可周围的女人们按住了她的肩膀也牵住了她的手,她又使了更大的劲,却换来了一个女人死死的抱住了她的腰,她便使了全身的劲挣扎起来,因为她要看个究竟,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要困住她,不让她看个清楚,女人们不让她挣扎,她们只想让她听她们说话,她不想听她们说话。
吴明的母亲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尽管她在吴老二入殓收棺拉往火葬场的前一刻出人意料的从她自己模糊的意识中走了出来,抱着儿子跑到老大跟前说,看,儿子,这就是你爸爸,你一定要记住他呀,记住他的模样,这是你见他的最后一面了,他就要拉倒火葬场了,就要被烧成灰了,你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你一定要记住他呀!尽管她见到不明世事的儿子在自己死去的父亲面前毫不动容便在他的屁股上狠狠的拧了一把,让他哭,让他为自己死去的父亲尽一份孝道,尽管当她从噩梦般的现实中醒过来后直到老大入土,她都表现的像一个可以独自撑起一片天的女人那样应对自如,但这并不代表她真的可以像自己认为的那样可以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接受丧夫之痛,她只不过是暂时的抑制住了自己心中的悲伤,给人以“这个女人真不简单”的假象,也许她的那种悲伤从未停止,只不过她用自己的方式把它去表面化,而让它像体内流动的血液那样完全相融了,即便是老二葬礼之后两个月的癫狂发作,也没有达到歇斯底里的程度,没有一种伤痛是可以通过一次歇斯底里的宣泄来彻底驱除,脸上的泪水可以擦去,心底的泪水却一直在暗涌。两个月的时间对一个女人所要承载悲伤和痛苦的一生来说实在是太短了,就像咳嗽一声所用的时间相对于感冒发烧所难捱的一个月那样微不足道,而她在那段时间所释放的悲伤和苦痛也不过是漫天乌云中的一团,因为所有的人在那段时间都去关注那悲伤,于是那悲伤便像被太阳照亮的那朵乌云,它有棱有角,镶在明亮的金边里,所以人们才记住了它。
老大入土后的第二个星期,小三泼那种在世人面前掩盖起来的痛苦终于毫无掩饰的爆发出来了,躺在床上的林父听到女儿说说笑笑,起初他以为女儿是在逗外孙,后来又觉得女儿是在同别人说话,其实林父也明白,女儿是在对自己说话。女儿年纪轻轻就丧夫,老人心中也是悲痛不已,虽然他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也曾几度落泪,但他从未在别人面前落泪,尤其是在面对自己女儿的时候,他几乎从未显露出悲伤的神态,身为父亲,他不能在女儿面前展露自己悲伤,就像小三泼在人前掩饰自己的悲伤是为了告诉别人“用不着为我担心,我一个人可以撑起这个家”,而林父在女儿面前演掩饰自己的悲伤则是让女儿的悲伤有所依靠,有所阻碍,不至于在她想要抓住什么的时候而感觉不到力量。
林父瘫在床上,自己尚不能痛快的翻个身,又如何去照料自己的女儿呢,何况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让吴家老大叫来了大梅,平日里有主意的大梅见三梅这个样子也没了主意,便把二梅也喊了来,姊妹三个人又聚在一起了。那段时间小三泼不时的大声咒骂,用她从未说出的粗鄙的字眼骂他死去的丈夫,一骂就是半个小时,那时别说大梅二梅就连瘫在床上的林父也不敢插一句嘴,只要他们一说她,她就会大哭,哭声很大,在宁静的夜晚响彻好几条街,听到的人都说小三泼这回八成是受刺激要成精神病了。又一次大梅听不得三梅那连爹带娘的污言秽语扇了她一巴掌,小三泼竟像不认识大梅似的大声的哭喊道,我男人没了,你们就欺负我,我男人要是活着,量你也不敢,我姐知道了也会要你好看,打那大梅就听任小三泼哭闹了。小三泼有时似乎又能把她的两个姐姐认出了,她对大梅说,姐,他就是出去给我买个猪蹄子发奶,就那一会儿人就没了,就没了呀!大梅不说话,只是抱着她的侄子唱着歌谣,哦哦哦,娃娃睡盖花被,娃娃醒烙油饼。小三泼见大梅没有理她,便对二梅说,二姐,你说,你说,他怎么就没了呢,怎么就没
第二十一章[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