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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程宗扬觉得自己一生的震惊都在这一晚用完了。至高无上的天子在自己眼皮底下暴毙,倍受荣宠的妃嫔像娼妓一样被人淫辱,鲜血和杀戮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中肆意流淌。
      吕冀的猖狂和嚣张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但程宗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吕冀会肆无忌惮到如此地步。
      楼梯下方,吕冀像骑着一匹美丽的小母马一样,骑在友通期臀上,一边扯住友通期颈中的绳索,死死勒紧,神情兴奋而凶狞。友通期六识被禁,此时扬着面孔,空洞的双眼圆睁着,嘴巴越张越大,连舌头都伸了出来。
      绳索深深勒进少女粉嫩的玉颈,一点一滴地绞杀着她的生命。不多时,友通期便呼吸断绝,气息全无,她粉白的玉颈软软歪在一边,美丽的面孔再没有一丝血色。吕冀满脸兴奋,在友通期身躯抽搐的雪臀内狠狠挺动几下,然後放肆地喷射起来。
      赵合德双手捂住嘴巴,身子瑟瑟发抖,整个人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天子的死让她惊骇欲绝,友通期的死却让她感同身受——假若当初她不是代替自己入宫,此时受尽淫辱,最终在无意识中凄惨死去的就是自己了。
      人死如灯灭,无论生前如何地位尊崇,权倾天下,又或者如何的千娇百媚,芳华绝代,死後都只是一具冰凉的尸体。生前的一切都再没有任何意义,只剩下黑暗、冰冷、漫长而没有尽头的死亡……赵合德怔怔望着那个与自己一般年纪,一般青春貌美的少女,望着她空洞的眼睛和伸长的舌头……突然间,赵合德感觉到一阵无比的恐惧。
      那是一种面对死亡的恐惧,那种恐惧的感觉如此真切,死亡就像一条黑色的绳索,缓慢却毫不留情地在她颈中绞紧,冰冷得令人窒息。
      忽然脸侧微微一暖,有人把嘴巴凑到自己耳边,接着一个低微却清晰的声音说道:“别害怕——她没有死。”
      赵合德扭头看着他。程宗扬确定地点点头,“真的,相信我。”
      赵合德心下一鬆,一股热泪几乎流淌出来。
      程宗扬并不是虚言安慰。最初的震惊过後,他立刻意识到有些不对,对于死亡的感知,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晰。虽然友通期看上去已经香消玉殒,生机全无,但程宗扬并没有感受死亡的气息。
      生死根不会撒谎,没有感受到她的死气,说明友通期仍然活着,她的死亡只是被人设计好的假像。只不过那些人设计得十分巧妙,在窒息昏迷和六识禁绝丹的禁闭下,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一具尸体。
      两名内侍解下昭仪身上的绳索,趁着她身体未冷,在她腕上、膝上、肩上抹了些药物,轻轻揉拍几下,褪去绳索绑捆的痕迹,然後用一条白纱盖在她身上,拖了出去。
      另有内侍捧来衣冠,轻手轻脚地帮吕冀穿戴起来。
      吕冀穿戴整齐,然後望了眼楼梯。
      旁边的内侍道:“为了防止宫里的人逃跑,上头的暗门从外面顶住了,这会儿刚打开。”
      吕冀点了点头,然後拾阶而上。
      程宗扬搂住赵合德,紧紧贴在档板另一侧,身体像要粘在上面一样,一动不动,一边死死屏住呼吸。
      幸好吕冀只是路过,并没有留意隔板後面还藏得有人。他从暗门出去,在内侍的掩护下绕到宫门处,然後停下脚步,用力揉了揉脸,装出一脸惊色,像是刚刚赶到一样,小跑着疾趋而入。
      “圣上!”吕冀一进来便放声大哭。群臣也只能陪着乾嚎。
      吕冀扑到榻边,嚎啕道:“圣上春秋正盛……怎么就弃我等而去啊!臣受命辅政,竟然护不得圣上周全,真是罪该万死啊……”
      张恽哭道:“大司马,你节哀啊,咱们汉国还要靠大司马你来支撑啊……”
      霍子孟陪着洒了几滴眼泪,戚然道:“大司马来了,我们也有主心骨了,下面该怎么做,还请大司马拿个主意。”
      吕冀拭了拭泪,“圣上的死因查清了吗?”
      “仵作还没来,眼下看来……当是脱症。”
      “为何要叫仵作!”吕冀赫然变色,“眼下的场面,岂能让外面人看到?”
      霍子孟“嘿”了一声,不再开口。
      吕氏一系的几名大臣附和道:“大司马所言正是。宫闱之事关乎天子脸面,若是被外人看到,私下传扬出去,只怕有辱圣上令名……”
      “是先帝。”吕冀冷着脸纠正道。
      他环顾了一眼左右,然後道:“眼下最要紧的,一是拟定谥号。韦丞相,你文学优长,就由你来主持。务必要给先帝拟定一个美谥。”
      这是把自己排除出核心圈子之外了。韦玄成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面上却毫无怨色,恭恭敬敬地应道:“是。”
      “第二件事,是善後。”吕冀道:“先帝驾崩,有骇物议,这死相也不甚雅观,传出去丢皇家的人。依我看,就说因病吧。”
      霍子孟、张汤等人不发一语,其他几名大臣纷纷称是。
      “至于守灵。白天的话,京中两千石以上官员都来。夜里嘛,我年轻,就辛苦一些,头三天由我值守。往後是霍大将军和张公。”
      吕冀出言轻佻,视群臣如无物,就他布置的这些,说好听些,叫随心所欲,说难听点,完全是狗屁不通。汉国风俗极重葬礼,天子之丧更是重中之重,有一整套完备的礼仪。吕冀这番信口开河,根本不合礼制,说得更严重些,是以庶人之礼安葬天子。
      此言一出,殿内整个冷了下来,霍子孟木着脸,张汤看着脚下,都不开口。
      连那些与吕家关系密切的大臣也都闭上嘴,没有附和。
      金蜜镝一直伏地尽哀,此时挣起身,奋然道:“大司马此语,不合于礼。”
      金蜜镝身为车骑将军,位比三公,是朝中有数的重臣,而且身材高大,气势凛然,吕冀本来就对他畏惧三分,此时金蜜镝突然挺身而斥,原本得意万分的吕冀心头一慌,气焰顿熄。
      眼看吕冀露出慌乱之色,旁边一名穿着绣衣的官员挺身而出,“金车骑此言差矣。天子宴驾,大司马乃百官之长,自当主持葬礼,何来与礼不合?”
      金蜜镝只是指斥吕冀出言无状,安排的仪式不合礼数,此人一张口却把金蜜镝的指斥歪曲到该不该由大司马主持葬礼上,明显是在搅浑水,好替吕冀开脱。
      金蜜镝是朝中老臣,知道此时若是解释,正中他的伎俩,无事也被搅出是非来,挑起浓眉,“你是何人?”
      那官员对金蜜镝的怒火视而不见,不卑不亢地揖手一礼,朗声道:“下官绣衣使者,江充。”
      “你可知道天子之丧的仪式礼节?”
      江充圆滑地说道:“既然由大司马主持,自当由大司马定夺。”
      霍子孟终于开口,“大司马也要依礼而行,依你的说法,大司马就可以不讲礼数了吗?你这是佞臣啊,小伙子。”
      霍子孟开口,份量又是不同,江充被他当面骂成佞臣,别说还嘴,连回看一眼都觉得底气不足。
      吕冀乾笑道:“大家商量,大家商量。”
      就在这时,外面一片喧哗,有人喝道:“让开!皇后的车驾你们也敢挡!”
      吕冀脸上的横肉抖了一下,他扫了张恽一眼,然後疾步而出。
      赵飞燕乘着凤辇,在宫女和内侍的簇拥下穿过廊桥。她怀中紧紧抱着年幼的定陶王,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一双美目又红又肿。
      吕冀不情愿地双膝跪地,“臣参见皇后。”
      赵飞燕顾不上理会,匆忙入了寝宫。
      吕冀脸色阴沉下来。
      天子的尸身已经覆上白布,满榻的血迹却怎么也盖不住。赵飞燕一眼看去,如同当头挨了一棒,身形摇摇欲坠。
      後面一名宫女上前一步扶住她,顺势接过定陶王,交给盛姬看护。
      躲在藻井上的程宗扬鬆了口气,那名宫女正是罂粟女。她多半是在自己“走後”,前往长秋宫传话,正好逃过一劫。
      吕冀还在殿门处,沉着脸慢慢磨着步子。霍子孟只好道:“请皇后节哀。”
      赵飞燕颤声道:“圣上可是……”
      “属纩是臣亲手所验,”张汤哀声道:“圣上已然龙驭宾天。”
      属纩是把丝棉的轻絮放在死者口鼻处,检验是否已经身故。眼下大臣已经验过,又看到榻上的血泊,赵飞燕心底那点细微的侥幸顿时破灭。她双膝一软,跪倒在榻旁,泪水夺眶而出。
      吕冀狠狠盯了她几眼,眼底露出几分贪婪和一丝冷笑。
      张恽假惺惺道:“娘娘节哀,此间由大司马主持,娘娘莫哭坏了身子。”
      赵飞燕泪如雨下,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光了一样。
      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为何不呼魂?”
      以霍子孟的老辣,此时也禁不住面露诧异。这话若是旁人说的倒也罢了,可说话的竟然是定陶王,一个年仅三岁的稚子。
      “父王薨逝时,我记得臣子们在殿上呼魂呼了好久。”定陶王扬起脸,“姆娘,是吗?”
      盛姬也是满心忐忑,勉强笑道:“欣儿真聪明,记得真清楚。”
      霍子孟反应过来,连忙道:“回殿下,臣等正与大司马商议此事。”
      吕冀盯了定陶王一眼,板着脸,语含讥诮地说道:“臣正要命人呼魂。有劳定陶王提醒。”
      赵飞燕忍着泪,哽咽道:“圣上身体一向康健,不知为何会突然驾崩?”
      吕冀拉语调,“这个嘛——”
      话音未落,殿内突然有宫女尖叫道:“昭仪!昭仪自尽了!”
      殿后又是一片大乱,赵飞燕强忍着心下的惊惧,在罂奴的搀扶下走过去。殿侧的珠帘已经被人掀开,一条白绫从梁上垂下,赵昭仪穿着宫装,赤着脚悬在半空,地毯上倒着一张几案。
      一名宫女泣声说道:“奴婢一直在帘外守着,昭仪也没有说话,刚才听到声响,才看到昭仪已经……已经……”
      罂粟女匆忙道:“既然是刚才,赶快救下来,说不定还有救。”
      张恽一摆手,几名内侍上前抱住赵昭仪的腰腿,把她抬了下来。
      赵昭仪身子尚且柔软,鼻间却呼吸全无,宫女们匆忙扯来丝絮放在她鼻下,已经没有丝毫动静。
      赵飞燕不知道殿内发生的事,但赵昭仪突然自尽,她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她看着赵昭仪的“尸身”,那张曾经娇艳的面孔,此时仿佛白纸一样没有丝毫血色,身上的宫装虽然华丽,却一片零乱,似乎是匆忙披上,来不及整理,衣下还露出一角染着血迹的白纱……“赵昭仪好大的胆子,竟然畏罪自尽!”
      一个森然可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惊雷,将赵飞燕震得手脚冰凉。
      自己倚为靠山的丈夫暴毙而亡,而罪魁祸首则是自己唯一的“妹妹”——转眼间,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人,其中一个还将背负无法承受的罪名。
      张恽顿足道:“死有余辜!”
      吕冀盯着赵飞燕,脸上的肌肉跳动了几下,然後一摆手,“拉去偏殿!验尸之後再做处置!”
      赵飞燕想要开口,却被罂奴紧紧扯住衣袖,只能茫然目视着“妹妹”的尸体被内侍抬走,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下。那一瞬间,绝望中的赵飞燕心里涌出的居然是一丝庆幸,庆幸那个人带走了自己真正的亲妹妹,使她永远不必目睹,更不必经历这一幕。
      “呼魂的事嘛……”吕冀目光在人群间逡巡。
      金蜜镝往前迈了一步。
      吕冀再不情愿,也只好说道:“……就由金车骑和……”
      “臣愿为天子呼魂。”江充拱手说道。
      吕冀应许道:“和江使者一同为天子呼魂。”
      内侍找来天子的衣物,金蜜镝手持外衣,江充紧跟其後,一同踏上木梯。程宗扬早就想走,却没想到吕冀离开之後,那道暗门又被人顶住,想走也走不了。
      此时只能再一次缩起身子,竭力藏好。
      步履声从楼梯上传来,一名内侍领着金蜜镝和江充走到殿顶的小门处,往外一推,没能推开,连忙说道:“这道门久未使用,昭仪让人封住了,小的这就叫人打开。”
      金蜜镝转身就走,一边吩咐道:“拿梯子去!”
      内侍假模作样地叫了几声,让人在殿外架起长梯。内侍们又是一阵忙乱,不多时搬来长梯,一直搭到殿顶。两名臣子攀梯而上,一直爬到殿顶。
      金蜜镝拿着天子的衣物,手持衣领,江充拿着衣腰,张开衣物,两人面向北方,一边在殿顶奔走,一边为天子呼魂。
      金蜜镝拉长声音高声呼喊道:“天子复矣……”
      江充道:“陛下归来……”
      “天子复矣……”
      “圣上归来吧……”
      两人声音一高一低,金蜜镝雄浑的声音中充满悲怆和哀痛,在夜色间远远传开。宫禁中璀璨的灯火迅速熄灭,陷入黑暗之中,紧接着悲声四起。
      金蜜镝与江充在殿上呼魂,下面也没有闲着。到底是众怒难犯,吕冀被金蜜镝一喝,气焰顿熄,此时与众臣一道换了麻冠麻衣,按照天子的礼仪整治丧事。
      内侍们将御榻搬到寝宫南侧的窗下,撤去染血的被褥,整理天子的遗体。他们小心撬开天子的牙关,将珍珠与碎玉混和,放入天子口中,作为饭含,使亡魂不会饥馁,再拿玉片盖住双眼,用玉瑱塞住七窍。刘骜四肢已然僵硬,众人费尽力气,才将他手脚扳直,固定住,用锦衾盖上。接着在御榻东侧设上酒食,供天子的鬼魂食用。
      几名内侍在寝宫西侧设灶,将香草投入鬯酒烧热,为天子沐浴洁身、栉髮,修饰遗容。
      等金蜜镝与江充拿着衣物下来,霍子孟与张汤接过衣物,给天子穿上。随後天子修饰过的遗体被移到寝宫中央,内侍在周围张设帷帐,众人退到在帷帐外跪拜,将生者与死者隔开,以示生死殊途。
      自皇后赵飞燕以下,所有的妃嫔都已经赶来。对于这些深宫中的女子而言,天子是她们唯一的倚仗,听闻天子驾崩,就如同天塌下来一般,哭作一团。
      天子身边的近侍都被抓了起来,张恽俨然以内宫总管自居,吩咐她们除去饰品,解下华丽的宫装,换上素服,外面穿上未缝边的粗制麻衣,以粗麻为带,菅草为鞋。然後解开髮髻,用一条寸许宽的麻布条从额前交叉绕过,将长髮束为丧髻,拿一根细竹作笄,挽住长髮,再用粗布包住头髮,洗去脂粉,为天子持丧。
      殿前设幕三重,中间摆放着天子的灵牌,作为灵堂。周围点燃灯烛,用来指引亡灵接受供祭。西阶用长竹挑起一条长达丈二的白帛,上书:刘骜之柩。殿外设庐,供守灵的妃嫔休息,庐中只有苫草,以示丧痛。
      灵堂陈设完毕,诸妃、群臣、宫中的内侍、宫女按照亲疏远近、身份高低,依次设位,痛哭祭奠。
      吕冀放下架子,与霍子孟等人商议後,以大司马的名义下令加强宫禁以及京城的戒备,同时整个汉国以内罢市七日,以防奸人作乱。
      但在告丧时,众人又起争议,天子无後,霍子孟建议以皇后为丧主,吕冀坚持以为不可,既然没有嗣子,丧主一栏只能空缺,要不然眼下就为天子立嗣,作为丧主。
      最後霍子孟妥协,以丧主空缺的方式,向诸侯、群臣报丧。
      四更时分,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群臣陆续接到告丧,急忙赶赴宫中,其中就包括司隶校尉董宣。作为仅存的天子近臣,惊闻天子暴毙,董宣惊骇不已,他立即召集手下隶徒,吩咐几句,然後疾赴宫中。
      皇后跪在帐前,泪光满面,神志恍惚。赶来的众臣依次上前叩拜,轮到董宣时,他一边俯身叩首,一边低声道:“皇后殿下,圣上……”
      身边忽然多了一双靴子,接着张恽的声音响起,“董司隶,你逾位了。”
      董宣重重向天子的遗体叩拜一记,向後退去。
      张恽一言斥退董卧虎,心下不免得意,他扫了一眼皇后等人一眼,然後昂首挺胸地吩咐道:“举哀!”
      寝宫内外,顿时哭声大作。
      赵飞燕哭泣多时,等她泪眼模糊地转过脸,只见定陶王也换了一件小小的麻衣,跪在灵前,这会儿靠在盛姬身上,已经睡熟了。
      罂粟女跪在赵飞燕身後,被张恽目光一扫,半边身子都仿佛浸在冰水中,其寒彻骨。她本来是去长秋宫报信,不料转眼间便物是人非。整个昭阳宫的内侍、宫女都被清洗过一遍,只剩下寥寥数人,连江女傅都不见踪影。
      罂粟女心知不妙,若是依着自己的心思,这会儿就要设法逃生,以免为天子陪葬。可主子吩咐过,让自己留在宫里,一是守护友通期,二是守护皇后。赵昭仪已经自尽,皇后尚在,自己再害怕,也只能硬着头皮待下去。
      谁知刚才就在董宣跪下的同时,一粒小小的蜡丸弹到自己手边,要不是自己反应够快,险些就被那个太后宫里的内侍察觉。饶是如此,罂奴也被惊出一身冷汗。她不敢乱动,只借着哀哭掩饰自己的异状。
      赶来的朝臣越来越多,吕冀跪得不耐烦,一边诈哭,一边将袖中的胡椒粉向喉中一弹,连连咳嗽起来。
      两名内侍哭着过来,“大司马伤痛过度,恐是受了风寒,还请休息片刻。”
      殿外的庐舍是天子亲眷所用,吕冀权位再重也没的住。两名内侍扶着他进了偏殿,来到一处刚刚设好的帷帐内。
      许杨已在帐内等候多时,他略一躬身,随即摊开一册卷轴。卷轴极长,上面是一连串的人名,最前面一个名字并无字迹,只有两个圈,下面用朱笔打了一个血淋淋的叉。名讳虽然隐去,但两人都知道这个首先要除掉之人到底是谁。
      再往後,具瑗的名字下面同样用红笔打了个叉,显示已经伏诛。其余几位中常侍:唐衡、左悺、徐璜名下都用红笔画了个圈,显示已被捕拿,唯有单超名下一片空白。
      卷轴往後,打红叉的越来越多,显然那些身份低微而又知情的近侍,已经被大量诛除。
      吕冀在昭阳殿大肆淫虐的时候,许杨等人四处奔忙,急于补救,此时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腹诽。若不是吕冀提前半个时辰到场,哪里需要冒着风险处置掉这些人?按照巨君主公的布置,由他们出来作证,反而更能坐实赵昭仪的罪名。
      吕冀看过之後,一把抄起朱笔,在那个用圆圈隐讳的名字旁边又加了一个人名:金蜜镝。
      许杨忍不住道:“大司马,金车骑是朝中重臣,怎好轻易诛除?”
      “只要他死,我不管他是被处死,还是被毒死,或者怎么意外死掉。”吕冀恨恨道:“此人不除,吾不得安!”
      许杨无言以对,只能收起名册,然後捺住焦急,逐一禀报诸般事宜。
      忽然殿内传来一阵嘻笑,“这就是赵昭仪?哎哟哟,瞧着跟活的一样……幹嘛呢?还不让开!这贱人害死天子,畏罪自尽,让我说,暴尸三日也不为过!”
      几名簪缨戴冠的高官涌进殿中,却是吕让、吕淑、吕忠等一班吕家子弟。他们大模大样地聚在殿中,围着赵昭仪的尸首指点嘻笑。
      “这就是书里说的那个红颜祸水?确实有几分姿色哈。”
      “柳眉秀口,一点绛唇……好一个尤物!”
      “衣服都没穿好?里面不会是光着的吧?”
      “都让开!都让开!小心这贱人诈死!”吕让推开众人,淫笑道:“待我来验验尸……”
      几人鼓噪着扯开赵昭仪的衣物,里面只有一条沾血的薄纱,那具曼妙的玉体在灯光下一览无余。
      “哎哟,天子可够狠的啊,你瞧这奶子,被抓得都是血痕,奶头都肿了。”
      “这是咬的吧?这粉嫩嫩的奶子都下得去口,真是禽兽……”
      “怪不得死在她身上呢,玩得可真够疯的……”
      “这细皮白肉的,难怪叫温柔乡呢。”
      “我瞧着这小贱人怎么跟让人轮过似的?都被幹成这样了……”
      吕让大模大样地伸出手,对着赵昭仪腹下抠了进去,“嗨哟!赶上了哎!刚死没多久这是?里面还软着呢。”
      “把腿扒开!”
      吕家子弟嘻笑着把赵昭仪双腿拉开,一大股精液顿时从她被撑开的蜜穴中涌出。
      “啧啧,这小嫩屄真够水灵的,里面被灌满了吧?”
      吕让一边摸弄着女尸的下体,一边大惊小怪地叫道。
      吕冀阴沉着脸出来,喝道:“放肆!”
      几个小辈连忙收起笑声,吕让却毫不在乎,“这有什么?当初那个冯贵人,还不是被咱们……”
      眼看吕冀瞪起眼晴,吕让终于把剩下的半截话吞了回去,嘴上兀自不服气地说道:“何况这还是个死的?”
      吕冀重重跺了一脚,“都出去!”
      “行了行了,坏不了事。”吕让悻悻然丢下手,招呼道:“走了!走了!给天子披麻戴孝去!”
      吕冀望着几人的背影,恨声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许杨心下着急,“大司马,不是说好了,让诸位带兵的校尉轮流祭奠的吗?
      怎么一股脑都来了?”
      吕冀气道:“我怎么知道!”
      “此举殊为不妥!”许杨急道:“天子甫丧,人心难定,只靠卫尉一军,怎能守住南北二宫?还请大司马下令,让他们立刻赶赴北军大营!”
      “慌什么!”吕冀喝斥一声,皱眉道:“祭奠过後,让他们过去就是。”
      许杨自诩多智,此时心里也像打鼓一样,他硬着头皮道:“敢问大司马,继嗣者可安排妥当?”
      吕冀横了他一眼,“这是你该问的吗?”
      许杨直想把手中的卷轴摔到吕冀脸上,自己把身家性命都押在吕家身上,居然连问都不能问一声?他忽然怀疑巨君主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如此庸人,岂能托付大事?
      他退开一步,躬身道:“属下告辞。”说罢匆忙离开。
      第二章天色微明,天子暴毙的消息已经像野火一样传遍整个洛都,留在京中的二千石以上官员纷纷赶往宫中。鸿胪寺更是一片纷忙,不仅要将天子驾崩的消息报送各位诸侯王、列侯,还要派出特使,分赴秦、唐、晋、宋诸国报丧。
      在京的诸侯并不多,眼下除了定陶王,唯有江都王太子刘建仍留在京中。报丧的治礼郞赶到江都王邸,却扑了个空,王邸的门子告诉他,刘建早在两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入宫。冶礼郎心下纳闷,但也不敢多问,连忙往下一家王邸跑去。
      敖润从鸿胪寺出来,驱车直奔通商里。他一路毫不停歇,平常两刻钟的路,只用了一刻多钟便即赶到。
      拐进巷子时,敖润丝毫没有减速,只双臂一紧,口中“吁吁”地叫了两声。
      驾辕的双马铁蹄翻飞,硬生生兜转过来,冲进巷内。敖润冲的速度太猛,以至于车厢倾斜,一侧的车轮悬空,另一侧包铁的车轮在青石板上溅出一串火星。
      敖润使了个千斤坠,身体一沉,将倾斜的车厢压了下来。到了门前,他双臂一收,马匹人立而起,在车厢的惯性下又滑了半截,才勉强停下。
      敖润从车上跃下,冲进院内,秦桧、班超等人早己在外院等候多时,连忙迎了上来,“情况如何?”
      “确定了!”敖润喘着气道:“天子昨晚驾崩!眼下由大司马主持丧事。”
      班超道:“主公呢?”
      敖润脸上抽搐了一下,咬着牙道:“昭阳宫被封了,在里面没出来。”
      “糟糕!”
      秦桧道:“宫里的情形呢?”
      “一点动静都没有。”敖润道:“从昨晚开始,宫里就许进不许出,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除了几名禁卫有点眼熟,其他全是生脸。”
      班超道:“天子的死因呢?”
      “鸿胪寺透出的消息,只说因病,其他一概不知。”
      班超扼腕道:“吕家得手了!”
      秦桧飞快地捻着手指,眼睛四处乱转,片刻後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跟宫里联络上,确定主公无恙——长伯,你去请斯四爷和卢五爷。”
      吴三桂应了一声,去找期明信和卢景。
      “老匡,你去通知一下雲家,让他们留守的人手先去上清观暂避。”秦桧说着看了眼王蕙,“你去见一下大小姐,一是请卓教御过来,二是知会洛帮的何大当家,该准备的都准备好。”
      王蕙知道他是在安排退路,微微点了点头。
      秦桧转头道:“程郑那边你去安排,钱财是小事,先把人安顿下来。”
      班超道:“赵先生和陶五爷那边呢?”
      “给他们传个信,都当心些。”秦桧望了望天色,“天色已变,只怕後面还有大乱……其他事情,只能等家主回来再作决断了。”
      …………………………………………………………………………………昭阳宫内到处乱纷纷的,不断有大臣赶来。吕冀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原想着天子驾崩,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却没想到会被一堆琐事弄得焦头烂额。当初谋划时,只顾图谋大事,谁也没有在丧事上留心,结果所有的事都堆到他这位主持丧礼的大司马头上。
      眼下要给奔丧的臣子们安排位次,收取祭礼,安排麻衣麻冠,还要劳心费神地解惑释疑,安抚人心。这边还没安排停当,那边又发现丧礼所用的物品不足,说来也不奇怪,天子春秋鼎盛,谁也没想过要准备丧事。
      事情一樁一樁报上来,吵得吕冀心烦意乱,好不容易安排下去,最後甚至连安排出恭的事都禀报到他面前。吕冀忍无可忍,正要喝骂,却发现自张恽以下,几十名内侍都忙得四处奔走,就没一个闲人。
      这事还是得霍子孟那种老家伙来办啊……吕冀心里嘀咕了一句,终究还是没能拉下脸去找霍子孟帮忙。
      “这等小事也来咶噪!”吕冀道:“在殿後设几处帷帐便是。”
      “殿後种的花草……”
      “铲了!”
      “是。”
      那内侍闻声退下。吕冀一抬头,却发现一群人正围着丞相韦玄成说些什么。
      吕冀皱了皱眉头,唤过旁边的内侍,“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多时,那内侍小跑着回来,“是唐国和秦国的使臣……”
      六朝诸国之间互相都设有使臣,彼此待之以国宾之礼,天子驾崩,这些使臣接到消息赶来致祭乃是常理,不过内侍接下来的话让吕冀心头一震。
      “……他们在问立嗣之事。”
      吕冀眼角跳了几下,随即大步走了过去,一名使臣道:“天子龙驭宾天,人心惶然,乱过这几日也就是了。”
      另一名使臣道:“阁下多虑了。新君一旦继位,人心自然安定。”
      那使臣讥讽地看了眼宫中的乱象,然後皱起眉头,摆出一脸忧色,“可惜天子无後,不知谁人继嗣大统?”
      “立嗣之事,自有太后定夺。”吕冀沉着脸道:“就不劳各位费心了。”
      那名使臣拱手笑道:“宋国使臣洪迈,见过大司马。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天子大行,还请贵国早做定夺。”
      吕冀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却忽然发现,只几句工夫,周围便围了数十人,每个人都竖起耳朵,听着双方交谈,一个字都不肯漏过。
      吕冀这一沉默,情形更糟,旁边的唐国使臣紧接着便说道:“立嗣乃国之根本,当召集群臣议论而定,岂能由太后一言而决?”
      韦玄成不能不开口,只好道:“此乃天子家事,诸位静待便是。”
      另一名使臣笑道:“贵国之事当然与我等无关,我等只是问问。只不过韦丞相说此乃天子家事,小臣不敢苟同。天子无私事,何况此等大事呢?”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这帮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的混帐!吕冀心下大骂,重重一拂衣袖,“请三公九卿议事!”
      吕冀本来准备稳住局面再商议立嗣之事,但现在被那帮使臣一挑拨,群臣人心浮动,立嗣之事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九卿中大司农宁成、少府五鹿充宗被逐,如今空缺,其余丞相韦玄成、御史大夫张汤、大将军霍子孟、大鸿胪车千秋、宗正刘德、卫尉吕淑等人都在宫中,不多时便齐聚殿内。
      吕冀懒得再兜圈子,迳自说道:“天子驾崩,如今立嗣之事迫在眉睫。请各位来,便是议论一下,先拿个章程出来。这位绣衣使者江充,行事稳妥,一向得太后信重。咱们议定之後,由他禀之太后。”
      霍子孟、金蜜镝、张汤等人都不作声。
      殿内沉默片刻,大鸿胪车千秋首先开口,“不知如今可有人选?”
      江充道:“千乘侯刘缵聪颖过人,按辈份为先帝之侄,继先帝之嗣可谓顺理成章。”
      金蜜镝刚要开口,已经有人说道:“千乘侯年仅八岁,入继大宝似乎有所不妥。何况……支系也远了些。”
      众人都看了过去,却是九卿之一的宗正刘德。刘德是汉国宗亲,又主管宗室诸事,对刘氏亲族了如指掌。
      车千秋道:“千乘侯年纪虽幼,但天生聪慧,可为备选。”
      众人议论几句,便定下来作为备选。
      江充接着说道:“近支宗室里面,河间王之孙刘志,年十五,聪明贤能,有帝王之资。”
      众人心下雪亮,江充先提的刘缵年仅八岁,一旦继位,太后至少垂帘听政十年。江充接着提出的刘志年已十五,看似退了一步,但刘志正在议论亲事,迎娶的正是吕氏之女。他若继位,吕氏后族又多了一个皇后。
      张汤开口道:“清河王刘蒜以明德著称,为人沉稳有大度,可当国。”
      吕冀拧起眉头。汉国诸侯王中,以清河王德望最著,名声最好,他早知道肯定会有人提出清河王,却没想到开口的会是张汤。
      金蜜镝道:“何不立定陶王?圣上将定陶王接入宫中,立嗣之意昭然。我等当秉天子遗志,立定陶王为嗣。”
      吕冀心下更烦,若立定陶王,垂帘的就不是吕氏,而是赵氏了。
      江充搪塞道:“此事当禀之太后。”
      江充话未说完,外面便传来一阵吵嚷声,“让开!”
      两名守在门前的内侍被人推得跌进殿内,接着一群人大步入内。吕冀一眼看去,心里就腾起一团火。这回来的都是留在京中的刘氏宗室,为首的是江都王太子刘建。往日为求立嗣,刘建没少在阿姊面前钻营卖好,平常见了自己也是客气万分,没想到天子刚刚驾崩,他就按捺不住地跳了出来。
      莫非他以为天子驾崩,他就可以登基了?简直是做梦!
      吕冀沉着脸道:“此间正在议事,汝身为诸侯,何故擅闯?”
      刘建昂然道:“此乃我刘氏家事,岂能由尔等密室私议?”
      吕冀大怒道:“朝中重臣俱在,何来密室私议?”
      “敢问大司马,你们拟定继嗣者是谁?可敢公之于众?”
      吕冀拂袖道:“我犯不着和你说!”
      江充一看话风不对,赶紧说道:“这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如今正在商议的三位,千乘侯刘缵、河间王之孙刘志、清河王刘蒜。”
      霍子孟道:“还有定陶王刘欣。”
      “连那个黄口小儿也能入选,”刘建高声道:“我刘建身为江都王太子,难道没有资格继承大宝吗?”
      江充提醒道:“建太子与天子平辈,岂能继嗣?”
      “兄终弟及,有何不妥?”刘建冷笑道:“何况天子驾崩之前曾有遗命,嘱我继承帝业。”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一片哗然,吕冀更是赫然变色,“一派胡言!哪里来的遗命!”
      刘建反诘道:“大司马如此笃定,莫非大司马当时在场?”
      吕冀不禁语塞。
      霍子孟喝道:“建太子!切莫妄言!”
      刘建神情笃定地说道:“我既然敢在诸位面前说出来,自然是有证据。”
      张汤道:“什么证据?”
      刘建目光从群臣面上一一扫过,然後道:“昨晚天子驾崩前,有人亲耳听到天子将帝位于我——赵昭仪可以作证!”
      张汤皱眉道:“赵昭仪已然自尽。”
      刘建略微一怔,随即目光炯炯地盯着吕冀,“只怕不是自尽,而是被人灭口了吧!”
      吕冀指着刘建,“你——”
      忽然间吕冀心头一寒,只见刘建身後鬼魅般闪出一个身影,只一步便跨到他身侧,然後一把攀住他的脖颈,抬腕从袖中挥出一柄带血的短刀,架在他颈中的肥肉上。
      那人动作犹如电光石火一般,几乎是身体一动,就将吕冀制住。
      满殿文武都呆住了。群臣寻常入宫,都不允许随身携带兵刃,而汉宫多年以来也从未发生过有人手持凶器挟持大臣的场面。这石破天惊的一击,别说吕冀没想到,连活了大半辈子的霍子孟也算是开眼了。
      突然间生死操之人手,吕冀来不及恐惧,就被愤怒冲昏了理智。
      “中行说!”吕冀咆哮道:“你好大的胆子!”
      “呸!”穿着一身黑色仆服的中行说神情狰狞,他一口血沫啐到吕冀脸上,尖声道:“说!圣上是不是你害死的!”
      “你血口喷人!”
      “逆贼!”中行说声音又尖又细,像铁锯磨擦一样刺耳,“若不是你,为何昨晚宫中内外都是你们的人!”
      眼前的变故让众臣都措手不及,隔了片刻,江充才叫道:“中行说!快放开大司马!”
      张恽叫道:“中行说!是你与具瑗等人勾结,害死了先帝!”
      “张恽!”中行说嘶吼道:“你先告诉我,你们北宫的内侍怎么会跑到我们南宫来了?说!”
      张恽张口结舌。
      中行说性情偏狭,此时遭逢大乱,更是形如疯颠,见张恽迟疑,他抬手挥起短刀,狠狠扎在吕冀肩上,冲张恽叫道:“快说!”
      吕冀惨叫一声,随即又被中行说勒住脖颈,叫不出声来,只是鲜血从伤口涌出,顿时染红了麻衣。
      这一幕不仅让群臣看傻了眼,连刘建也瞠目结舌。他乍然听闻天子死讯,连忙赶往宫中,没想到车驾入宫时,却遇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内侍。刘建认出那是天子身边的近侍中行说,赶紧把他接入车中。结果中行说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天子临终前曾有遗命,由他来继承帝位。可朝中有奸臣,不仅对外隐瞒了消息,还大肆捉拿天子身边的知情人。自己浴血奋战,誓死不降,就是要请刘建入宫诛除逆贼,秉承先帝遗愿,登基为帝。
      刘建心怀鬼胎,听了这话,当即被惊喜之情冲昏了头脑,哪里顾得上理会中行说是不是信口开河?
      遗命之说当然是假的。自从宫中惊变,中行说便豁出去了,他知道自己落到吕氏手中,必然是个死字,索性拼个鱼死网破,就算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即便搅得天下大乱也在所不惜。编几句话骗骗刘建算什么?只要能坏了吕家的事,把汉国的诸侯全填进去,他眼睛也不眨一下。
      双方一拍即和,于是就有了闯宫了这场戏码。可惜刘建跟中行说不熟,不知道中行说一旦发起疯来连天子都不尿,天王老子说话都不好使,只顾按自己的心意幹。原来两人商量得好好的,由中行说作证,在群臣面前宣布天子遗命,争取群臣拥戴,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当场登基,控制大局——这种好事想想就能笑醒。
      谁知中行说一上来就奔着吕冀去了,什么遗命的事,嘴上说说罢了。他这边视死如归,一往无前,算是把刘建彻底坑了。刘建好比是借个梯子刚爬了一半,突然被人把梯子抽走了,就那么晾在半空,进退不得。
      正迟疑间,谁也没有留意到九卿之一的卫尉吕淑悄悄溜出门去,转身就带了一班甲士堵住大殿,高声道:“休得放肆!快放开大司马!”
      中行说也没闲着,一边逼问,一边接连在吕冀身上捅了几刀。那模样不像是要追问真相,倒像是拿吕冀过瘾来的,就图个痛快。吕冀哪里遇到过这个?连惊带吓再加上吃痛,以往的跋扈傲慢早就不翼而飞,就如同一头待宰的肥猪,全无反抗之力,中行说捅一刀,他就惨叫一声,好在中行说只拣肉多的地方捅,暂时没有伤及要害。
      刘建正在坐蜡,忽然肩後被人一撞,手中多了个东西,随即耳边一个声音传来。
      刘建猛地清醒过来,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等那人说完,立刻将手中的东西高高举起,大呼道:“天子遗诏在此!”
      那封黄绫诏书甫一出现,便立刻镇住全场,连中行说都停住手,往刘建手上看去。
      诏书确实是宫中之物,鲜亮的黄绫上面墨迹淋漓,只写了一句话:传位于江都王太子刘建!看字迹十分陌生,非是天子亲笔,也不是众臣熟悉的几位侍诏,但诏书之後印记鲜明无比,正是汉国至高无上的传国玉玺!
      刚涌进殿中的甲士脚步变得踌躇起来,回头朝吕淑张望。
      吕淑张大嘴巴,一时没回过神来,倒是江充叫道:“假的!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殿中众臣都是明白人,诏书上面的字迹一看就是刚写上去的,连墨迹都没有乾透。可上面的印玺真得不能再真!
      刘建这会儿像换了个人一样,思路异常清晰,他高举诏书,叫道:“中行说住手!先跟朕出去!”
      混在宗亲中的刘建门客簇拥过来,将主公和劫持了吕冀的中行说护在中间,往宫外冲去。
      吕淑大声喝斥,但刘建举着诏书在前,中行说劫持吕冀在後,一众甲士畏手畏脚,几乎没怎么阻挡就被他们闯出大殿。
      外面祭奠的臣子更多,刘建一边走一边大声呼道:“诸卿可看清楚了!朕奉诏登基!有诛除奸党者,赏千金!封列侯!”
      如果刘建只举着诏书,就算吕淑不开口,江充也早命人把他剁了,可他偏偏还劫持了吕冀。那可是太后亲弟,要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立功再大,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饶是江充心狠手辣,此时也无计可施,吕淑更是骑虎难下,只能一面命甲士将群臣逐开,一面命人齐声叫道:“江都太子刘建劫持大司马,矫诏惑乱人心!
      天下共诛之!”拼命把刘建的叫嚷声压制下去。
      一边力有未逮,一边投鼠忌器,双方就这么僵持着,一直折腾到宫门外,最後还是方才递给刘建诏书的黑衣人在中行说耳边说了几句,中行说才放开浑身是血的吕冀,趁吕淑、江充等人上前救援,一群人闯出重围,径直往城南杀去。
      刘氏宗亲、刘建的门客、吕淑掌管的甲士都纷纷涌出,殿内只剩下寥寥数位重臣。眼前的乱象如同闹剧,即便是见惯大风大浪的霍子孟、金蜜镝,这回也是大开眼戒。中行说孤注一掷,可谓铤而走险;刘建矫诏自封,可谓胆大包天。吕冀、吕淑等人应对无措,可以说是蠢如鹿豕。
      “这是……”霍子孟一脸的不可思议,“玉玺被人拿走了?”
      众人知道吕冀无能,但无能到这个地步堪称匪夷所思,居然连传国玉玺都没看住。他们不知道从昨晚开始,宫中就一片大乱,掌管印玺的具瑗首先被杀,吕冀只顾着自己快活,早把此事丢在脑後。反正整个南宫都被吕氏控制,一块玉玺还能飞上天不成?可眼下玉玺偏偏就飞了。不仅飞了,还在一份要命的遗诏上留下印迹。就算诏书是假的,有这枚玺印,便有了五分真。
      金蜜镝沉声道:“不仅玉玺,只怕连虎符也不在宫中。”
      众人脑中轰然一响,汉国兵权全在虎符,虎符通常一剖为二,左符由军中保管,右符藏于朝廷,持符方可调动兵马。刘建如果拿到玉玺、虎符,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控制兵权。
      大鸿胪车千秋首先坐不住了,“此事当立即禀知太后!”
      张汤默然不语,中行说方才喊出“天子遇害”,听见的可不止在场这些人。
      刘建虽然只是江都王太子,在京中的势力与吕氏无法相比,但他若是真的卷走玉玺、虎符,引兵入宫,局面将难以预料。况且以吕冀、吕淑等人的举动,让他从心底不看好吕氏。
      霍子孟“哎哟”一声,一手扶住腰背,吃力地说道:“老夫沉疴在身,此时难以支持……只能先告退了,恕罪恕罪。”说着一手搭在金蜜镝臂上,有气无力地说道:“扶我一把。”
      金蜜镝却没有动。
      霍子孟顿时急了,低声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刘建若是调兵来攻,吕氏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宫中就是双方殊死搏杀的战场,留在此地,根本是取死之道。在场的众臣都是心思灵动之辈,当即作了鸟兽散,各寻出路。
      顷刻间,殿中就只剩下霍子孟和金蜜镝两人。霍子孟不再兜什么圈子,直接说道:“无论谁胜谁负,你我都不失富贵,何必留此死地?”
      金蜜镝沉声道:“天子驾崩,本来就是我等的过失。于今之际,安能弃天子而去?”
      “宫中自有太后!”
      “圣上已逝,皇后尚在,众臣议论时,可置皇后于何地?”
      “你要保定陶王?”
      “圣上尸骨未寒,终不能让孤子寡母受人欺凌。”
      “你啊!”霍子孟气得转了一圈,最後一摆手,“算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带的人都给你留下——千万别做傻事!”
      金蜜镝微微点头。
      霍子孟风风火火出了大殿,外面守灵的臣子已经少了一半,剩下的都眼巴巴盯着殿门,见他出来,立刻涌上前去,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趋。
      霍子孟虽然低调隐退,知趣地给吕冀让路,但他秉政多年,威望素著,如今余威犹在,不少朝臣还是把他当作主心骨。
      霍子孟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地出了大殿。他走了几步,终于回过头来,喝斥道:“跟着我做什么!你们难道没有差事吗!”
      众人一听,立刻明白过来,乱纷纷向霍子孟行礼,随即四散。内侍中为首的张恽等人都跑去照看受伤的大司马,剩下的小黄门根本阻挡不住这些大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转眼间,刚才还人头涌动的东阁便冷清下来,只剩下几名内侍面面相觑。
      正不知所措,殿门处人影一闪,一个高大的身影迈步出来,沉声道:“期门何在?”
      一名内侍赶紧躬下身,“回车骑将军,圣上大行,当时随行的期门武士都被关在别院。”
      “把他们叫过来,老夫有话吩咐。”
      …………………………………………………………………………………程宗扬低低吁了口气,他早就想逃之夭夭,可随着时间推移,赶到的大臣越来越多,把整个东阁都挤得满满的,自己想走也走不了。眼下倒是个好机会,一众大臣走得一乾二净,卫尉掌管的甲士也跟着吕淑去了宫外,整个昭阳宫只剩下几名内侍——还有一帮不知所措的妃嫔。
      那些妃嫔都在天子灵寝所在的内殿哭泣,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耳听着外面的喧闹声迅速安静下来,一个个停住哭泣,面露惊色。
      程宗扬轻轻放开赵合德,“别作声。”
      赵合德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蜷了蜷身子,一张玉脸毫无血色。
      程宗扬攀着藻井的板壁往下看了一眼,然後轻轻吹了声口哨。
      罂粟女霍然抬起头,眼中露出一丝精光。
      她凑到赵飞燕身边,低声道:“奴婢出去看看。”
      赵飞燕双目红肿,闻言只点了点头。
      罂粟女出了帷帐,却往殿後走去,片刻後,出现在程宗扬面前。
      她长出了一口气,一手拍着胸口道:“主子,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出去了。”
      “这里不能待了,立刻送皇后回长秋宫,锁紧宫门,看好门户。”
      “主子,你呢?”
      “我跟你们一起去——给我弄一件内侍的衣服。”
      程宗扬刚收拾停当,扶着赵合德下来,金蜜镝已经进了内殿。
      离一众妃嫔还有数步,金蜜镝便停下脚步,向赵飞燕俯身叩首,大礼参拜,然後扬声道:“臣金蜜镝,恳请皇后回宫。”
      赵飞燕跪得久了,双腿酸麻,被宫女扶了一把才站起身来,“外面出了什么事?”
      金蜜镝毫不隐瞒地说道:“江都王太子刘建劫持大司马,持遗诏欲登帝位,被卫尉吕淑逐走。此地不靖,请皇后殿下移往长秋宫。”
      赵飞燕扭头看了一眼,悲声道:“天子的灵寝呢?”
      “天子灵寝不可擅移,臣会命人看守。”
      罂粟女托住赵飞燕的手臂,低语道:“先回去。”
      赵飞燕只好对金蜜镝道:“便依卿所言。”
      其余的妃嫔都惊慌起来,“娘娘!娘娘!”
      罂粟女扭头道:“别吵!都跟娘娘一起走!谁要吵嚷,就留在这里守灵!”
      诸女立即噤声。
      第三章一众妃嫔、宫娥、各人随行的内侍纷纷起身,殿中乱成一团,程宗扬拉着赵合德,趁乱混入人群,小心低着头,免得被人识破。不多时,几名刚被放出来的期门武士匆忙赶来,持戟拱卫,护送众人前往长秋宫。
      刚走上廊桥,几名盔上带着长羽的羽林郎狂奔过来,前面一人单膝跪地,向金蜜镝施了一礼,“属下冯子都!奉大将军令,前来听命!请车骑将军吩咐!”
      另一人道:“属下王子方!奉命听候调遣!”
      “就你们几个?”
      冯子都道:“还有几个在宫外,属下已经派人去唤了。”
      金蜜镝点了点头,“先去後面守着。”
      “是!”冯子都与王子方站起身,往後走去。
      忽然冯子都“咦”了一声,双眼盯住队伍中一名内侍。
      混杂在人群中的程宗扬被人识破身份,只好面露苦笑,竖起手指在唇上碰了碰。
      冯子都心下会意,若无其事地昂首往前迈步。他生得一副好相貌,此时又穿羽林军的盔甲,愈发显得英姿勃勃,一路上不知收获了多少宫女的目光。
      进了长秋宫,沉重的宫门在身後关上,程宗扬才终于鬆了口气。金蜜镝仍然恪守臣子之礼,未奉诏入觐,绝足不入宫门一步,此时带着召集来的百余名期门武士在长秋宫外严阵以待,所有前来窥视的内侍都被他毫不客气驱赶出去。
      跟来的妃嫔都被安置下来,此时人人自危,宫里的气氛一片肃杀,谁也不敢乱说乱动。定陶王熬了半夜,这会儿还没醒,趴在盛姬怀里睡得正熟。他们的住处紧邻着皇后的寝宫,盛姬向赵飞燕施了一礼,便带着定陶王回屋安歇。
      等进了寝宫,程宗扬身後的女子才揭开面纱,叫了声“阿姊!”
      赵飞燕惊愕之下,然後迎上前去,姊妹俩抱在一处,放声痛哭。
      程宗扬顾不上安慰她们,转头对罂奴道:“宫里有哪些人是信得过的?”
      罂粟女为难地说道:“奴婢也不清楚,只是长秋宫早被清洗过数次,眼下这些宫女内侍,只怕一个都靠不住。”
      “一个都没有?”
      罂粟女想了想,“倒是随定陶王入宫的几名宫人,说不定还可靠些。对了,还有一人,当能信得过!”
      “谁?”
      罂粟女走到寝宫外,在偏殿一处小阁的门上敲了敲。
      房门无声地打开,一名身材魁梧的内侍走了出来,他穿着宽袖乌衣,头上戴着貂蝉冠,却是中常侍中名列第一的单超单常侍。
      骤然见到程宗扬,单超眉棱骨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低哑着声音问道:“天子安在?”
      “天子已经驾崩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单超已经听到宫里的哭声,但还是心存侥幸,听到此语,双目顿时红了。他摘下貂蝉冠,用一条白布束起头髮,然後才道:“我昨晚本该随驾,但途中耽误了片刻,待我赶到昭阳宫时,宫门已经被封,周围都是北宫的人,于是我就到了长秋宫,幸得娘娘收留……其他人呢?”
      “具瑗被吕氏的人杀了。徐常侍、唐常侍和左常侍都被抓了起来,眼下生死未卜,倒是中行说逃了出去。”
      程宗扬简单说了昭阳宫中发生的事。听到中行说劫持吕冀,以单超的冷峻,脸颊也不禁抽了抽,“这厮好大的胆子。”
      “他胆子再大,这次也押错宝了。”程宗扬道:“刘建若是为帝,必将祸及汉国。”
      “为何?”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黑魔海啊!
      “刘建居心险恶,他若当登上帝位,连皇后都性命难保。”
      单超盯了他一眼,目光仿佛尖锥一样,直刺到程宗扬心底。
      程宗扬心头一震,这单超修为可高明得紧,难怪能从吕氏的掌心中逃脱。
      “我应该做什么?”
      “你只有一件事,”程宗扬道:“守护好定陶王!他是咱们唯一的活路。”
      单超眉头挑了两下,他听出了程宗扬的意思,但眼下一边是拿了玉玺、虎符矫诏自立的江都王太子;一边是一手遮天,势大难制的外戚吕氏。而己方只有一位出身寒微,无所依凭的皇后,一个年仅三岁的婴儿,想与他们争夺帝位,不啻于以卵击石。
      他咬牙道:“单某深孚皇恩,自当以死报之。”
      “别担心,皇后也不是全无倚仗。”程宗扬指了指宫门方向,“眼下车骑将军金蜜镝正带着期门武士守在外面。”
      单超“呼”地喘了口气。金蜜镝与霍子孟一样,是朝中实打实的重臣,有他守在外面,可抵万军。
      “无论如何要守好定陶王,”程宗扬又专门嘱咐道:“他若是出事,我们就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了。”
      单超点了点头,走到定陶王居处的门外,盘膝坐下。
      “还有一事。”罂粟女拿出一隻剥开的蜡丸,“这是一名臣子弹过来的。”
      程宗扬接过来,展开里面的丝帛,不由露出喜色,“这钱总算是没白花!”
      “是什么?”
      “你不用管了。”程宗扬收起丝帛,“单常侍负责定陶王,赵皇后这边就交给你了。这宫里无人可信,你要多留心。”
      “是。”
      “等一下!”程宗扬揉了揉额角,迟疑片刻才道:“赵昭仪的尸首在昭阳宫的偏殿,这会儿应该无人看守,你想办法把她的尸体带回来——别让人看见。”
      罂粟女一脸为难,盗尸也就罢了,可这边宫里都是人,想不让人看见,谈何容易?但主子吩咐下来,再难也要办到,罂粟女只好硬着头皮应道:“是。”
      寝宫内,赵合德正在姊姊怀里哭泣,“我亲眼看到,她被那个大司马生生绞杀……她死的时候,身上连一件衣服都没有穿……”
      赵飞燕玉容惨淡,显然也没想到昭阳宫中会有如此残忍的一幕,更没想到吕冀竟然敢在天子尸骨旁如此行事。
      珠帘一阵摇晃,程宗扬大步进来。
      赵飞燕惨然一笑,“多谢程公子,护得舍妹周全。”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娘娘既然将令妹托付于我,我就算拼上性命不要,也要护得令妹安全。”
      程宗扬说得大义凛然,赵合德却不由自主地双颊一红,垂下头去。
      程宗扬道:“宫里的秘道在哪里?能通到外面吗?”
      “就在殿後,能通到外面。”
      程宗扬以手加额,“太好了!”
      赵飞燕咬了咬银牙,“还请公子援手,把舍妹也带出去。”
      “我这会儿不方便带人,合德姑娘最好先留在宫里。”
      赵飞燕凄声道:“公子……”
      程宗扬这才发觉她是误会了,赶紧解释道:“我不是要逃跑,只是出去找几个人商量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赵飞燕半信半疑,自己身为皇后,想走也走不了,换做旁人,此时若是能出去,肯定有多远走多远,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回到这龙潭虎穴之中。
      程宗扬安慰道:“你放心,我要是一去不归,必定会把你们姊妹都救出去,绝不会把你自己留在宫里。”
      赵飞燕面上露出一丝感激,“公子仁德,飞燕永世不忘。”
      程宗扬转身要走。後面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你可小心……”
      程宗扬回过头,朝赵合德摇了摇手,笑道:“放心吧。”
      …………………………………………………………………………………汉国宫中的秘道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有些宫中甚至不止一条。一般而言,各宫的秘道都是方便天子和宫中贵人们彼此来往,极少有通往宫外的,但这一条显然不是。
      秘道入口在殿後一处小阁内,阁中放着牌位,是皇后祭奠父祖的所在,平常少有人迹。赵飞燕由于无法加封父族,忧思难解的时候,常常会到阁中独处,也正是因此,才偶然间发现阁中的秘道。这处秘道不知是前任哪位皇后所留,入口和出口的位置都极为隐蔽。
      赵飞燕发现之後,立刻告诉了天子,刘骜觉得好玩,叮嘱她不要把秘道的事说出去,自己倒是从秘道走过几趟,回来告诉她,这条秘道有两个出口,一处在东观,另一处一直通到宫外。
      “千万别说出去啊,要是太后知道,我们以後可就没得玩了。”刘骜笑着对她说。
      赵飞燕心头一阵酸楚,天子虽然脾气不好,但对自己是极好的。当初立自己为后,宫里宫外一片非议之声,但天子顶着各种流言蜚语一意孤行,给自己争到了皇后的位置,可如今,已经是天人永隔……赵飞燕拭去泪痕,“就是这里了。”
      程宗扬揭开地板,一跃而下。
      那条秘道极长,程宗扬功聚双目,勉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走了半个时辰才摸到出口。从秘道出来,眼前是一处废弃的宅邸,秘道的出口却在一口深井中。
      他四下张望了片刻,找准方位,然後往通商里掠去。
      街上乱纷纷的,所有人都在往家里赶,甚至有些里坊已经关上大门,不允许外人出入。
      程宗扬回到住处,不由吓了一跳,满院子都是劲装大汉。不仅鹏翼社的人全部集中过来,程郑的一帮手下也在其中,甚至还有雲家的护卫,郭解的一众追随者,再加上洛帮的人马,足足有上百人之多。
      程宗扬刚一露面,匡仲玉就一拍大腿,“我算得准不准!我说能回来吧!”
      吴三桂道:“老匡,你算的可是午时。这还差了一个时辰呢。”
      匡仲玉捋着鬍鬚,悠然道:“些许误差而已。”
      程宗扬愕然道:“怎么回事?”
      秦桧与班超闻声而出,秦桧道:“听说宫中生变,我等把人手都召集起来。
      不知是不是有所不妥?”
      “没什么不妥,你们幹得很好。”程宗扬边走边道:“宫里出大事了。请四哥、五哥、程大哥、郭大侠、长伯、高智商、严先生……”
      他一口气点了十几个人的名字,最後又补了一位,“……还有雲大小姐,过来说话——顺便给我拿点吃的!”
      只半炷香工夫,除了斯明信、卢景前往宫中,其余人均已聚齐。程宗扬狼吞虎咽,把碗里的饭扒完,然後一抹嘴,开始诉说这一夜的所见所闻。
      听到天子暴毙的异状,众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但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便是接二连三的震惊,让众人都麻木了。等程宗扬说完,室内鸦雀无声。
      最後却是王蕙首先开口,“虎符真是被刘建拿走了吗?”
      “眼下还不确定,但八成是真的。”程宗扬道:“暗中递诏书那个人虽然穿着内侍的衣物,又易过容,但她身上的骚味我隔十里都能闻出来,肯定是齐羽仙那个贱人!”
      秦桧冷哼道:“巫宗的人倒会挑机会。吕氏行事猖狂,居然连玉玺、虎符都忘了收取,平白为旁人作了嫁衣。”
      班超道:“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程宗扬拍案道:“这是一票大生意!若能做成,足够我们程氏商会吃几十年的!”
      众人都神情大动,严君平更是失声道:“你要拥立天子?”
      “不错!”
      “清河王刘蒜?”
      程宗扬奇道:“我幹嘛要立他?”
      “那你要立谁?千乘侯刘缵?还是河间王之孙刘志?”
      “当然是定陶王。”
      “那个黄口孺子?”严君平的表情像是看一个傻瓜一样。
      秦桧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当初主公决计支持立定陶王为嗣,是因为天子尚在,只要天子允诺,便大事可成。但如今时移势易,天子驾崩,定陶王除了赵皇后,再无倚仗。反观吕氏有太后撑腰,本身又势力庞大,眼下稳居上风。刘建拿了玉玺虎符,若操持得当,也有一战之力。而赵皇后孤立无援,能不能保住自身性命尚在两可之间。”
      “说皇后孤立无援,却是错了。”程宗扬拿出一条写满字迹的丝帛,“你看看这是什么?”
      秦桧接过来一眼扫过,吃惊道:“董宣竟然召集了两千退役军士,充作司隶校尉的隶徒?”
      程宗扬看了眼雲丹琉,“有这两千隶徒,咱们的钱就算没白花,”
      “两千人远远不够。”雲丹琉道:“一来这些隶徒刚刚组建,与南北二军难以并论。二来隶徒都是步卒,吕家控制的北军不仅有骑兵,还有车乘劲弩,装备精良。如果正面作战,只怕五百精骑就能击溃这两千隶徒。”
      “卫尉军守卫宫阙,暂且不论,北军八校尉,是天下有数的强兵劲旅,与他们作战,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们要等待机会。”程宗扬待在殿上的时候,早已深思熟虑过,“而机会,眼下已经出现了。”
      他站起身,“首先要明白谁是我们的敌人——无论吕氏还是刘建,一旦执掌权秉,对我们程氏商会来说都是灭顶之灾,除了全面退出汉国,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我们的机会在于,吕氏和刘建都露出了致命的弱点:中行说揭穿天子驾崩是吕氏弑君,对吕氏是致命一击。而刘建是货真价实的矫诏,即便能煽动军队,也不会得到群臣拥戴。他们双方都已经没有退路,只能不死不休,最後由胜利者将对方彻底灭口,才能再设法补救漏洞。”
      “会之方才所说,皇后孤立无援,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机会。连我们都不看好赵皇后,何况吕氏和刘建?在他们看来,天子一系的官员或死或逐,只剩下一个董宣,无足轻重。但抛开实力对比,天子驾崩後,真正占据法统的,只有两人,一是太后吕氏,其次就是皇后赵氏。吕氏弑君,刘建矫诏,已经失了大义。人心所在,才是天命所归。”
      秦桧拧眉道:“徒有大义,于事何济?”
      程宗扬道:“老秦,你不要小看了汉国群臣讲的节义。事实上,此时在长秋宫外充当守卫的,就是车骑将军金蜜镝。如果单讲利害,天子什么时候对他有恩了?只怕天子早就嫌这帮老东西碍事,一门心思想把他们踢到一边。”
      高智商奇道:“天子都死了,他那忠心做给谁看呢?”
      小兔崽子这觉悟,妥妥就是个奸臣!
      程宗扬还没开口,严君平便冷哼道:“金蜜镝可不是什么愚忠的傻瓜。他对天子忠心耿耿,并非刘骜那个无知竖子值得他忠心,而是因为天子之位是汉国的法统!吕氏和刘建算什么?弑君、矫诏的乱臣贼子!皇后深居宫中,于金蜜镝没有丝毫恩情,但大义当前,金蜜镝就能毫不迟疑地站在皇后一边,即使付上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这就是大义所在,也是法统所在!”
      程宗扬不由汗颜,老严的觉悟比自己还高,幸好自己刚才没有开口露怯。他连忙鼓掌道:“还是严先生看得透彻!正是如此!”
      秦桧为人更现实一些,“金蜜镝虽然深孚众望,但孤掌难鸣。”
      “还有霍子孟。霍子孟没有金蜜镝那么不计生死,而且还深受太后信重,但他现在的选择是什么?两不相帮!”程宗扬道:“一边有大恩,一边素无往来,他抽手旁观,已经在情理上倾向于皇后一边。”
      班超道:“主公可是要当一回黄雀?”
      “正是如此!”程宗扬道:“吕氏和刘氏拼得两败俱伤,实力大幅削弱,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师傅,”高智商小声道:“这是不是有点一厢情愿啊?”
      程宗扬一怔,然後笑了起来,这小子跟秦奸臣一样,都现实得要命。
      “你说的没错,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就是一厢情愿地等着天上掉馅饼,白日做梦了。”程宗扬道:“我把大家叫来,可不是一起做个梦,只图嘴巴过瘾的。”
      他站定脚步,“表面上看,吕氏占了上风,但有剑玉姬这个变数,最终的胜负谁也说不准。眼下我们要做的,第一是守护好赵皇后和定陶王的安危,保住本钱。其次是积蓄实力,联络各方,机会如果来临,保证能够一举翻盘。”
      程宗扬环视一眼,斯明信和卢景去宫中营救自己,不在此地,只好把自己谋划的最核心部分暂时放下。
      “机会就在眼前,能不能抓住就看我们的了。”事不宜迟,程宗扬不再与众人商量,而是直接开始分派任务,“严先生,你和金车骑交情不错,眼下只能辛苦你一趟,跟我一起去见见他。”
      严君平慨然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先和金蜜镝牵上线,自己才有进一步回旋的余地。赵飞燕和定陶王,一个深居宫中,一个只是稚子,获得重臣的支持无比重要。
      “郭大侠,联络市井豪杰的事,就拜托你了。”
      郭解不擅言辞,在座中一直没有开口,这时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不意郭某还有为朝廷出力的一天。”
      程宗扬想起郭解一家都是被天子诛杀,心里暗骂自己思虑不周,“郭大侠若是为难,就当我没说。”
      “道逢不义,施之援手。”郭解道:“身为侠者,岂能见孤雏受欺,而坐视不理?”
      程宗扬没想到郭解会从这个角度看待宫中惊变,在他眼里,什么皇后诸侯,也就跟路边受人欺凌的孤儿寡妇差不多,都是侠士扶危济困的对象而已。
      他拱手施了一礼,“辛苦郭大侠。”
      郭解默默还礼。
      “程大哥,物资供应的事交给你了。”
      程郑答应下来,程宗扬又道:“还有城中的商贾,也辛苦大哥拜访几家。如果能支持我们,必有後报。”
      程郑立刻道:“如何报答?”
      想说动那些商贾,拿什么大义之类的说辞根本没用,必须要有足够能打动他们的报酬。
      程宗扬道:“废除算缗。如果还不够,再加一条,保证他们的地位。”
      “怎么保证?”
      “列入良家。”
      程郑眼睛一亮,“真的?”
      汉国商贾的地位别说与晴州相比,就是比起晋宋也低了一大截。在汉国,无论出仕还是充当天子的禁卫,出身都要求必须是良家子。而商贾子弟,几乎相当于贱民,仕途毫无出路。如果真能保证他们与良家子等同,各家子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求官出仕,这对汉国商贾的诱惑可想而知。
      “如果定陶王登基,我说到做到!保证支持我的商贾列入良家。”
      程郑双掌一击,笑道:“如此大事可期!”
      程宗扬接着说道:“高智商,你带刘诏去诏狱,设法把宁成救出来,然後去上林苑的羽林军大营。冯子都如今在宫里,我想办法把他打发回去,你们一起,务必把羽林军争取过来。”
      羽林天军是天子亲领的精锐,也是除了期门武士以外,最可靠的一支兵力。
      如果能争取到羽林军,定陶王的皇位就坐稳了一半。
      高智商闻言磨拳擦掌,“师傅,你就看我的吧!”
      “秦会之坐镇此地,负责全局。”
      “是。”
      “班先生,你先联络何大当家,一是停掉洛水的航运,二是安排好退路,三是取一笔钱铢,设法送到宫里。”程宗扬道:“此处虽然安全,但离宫城太远。
      蔡常侍在宫外有一处私宅,眼下正空着,你带几个人过去,随时候命。”
      班超沉声应下。
      “长伯,你挑二十个能打能冲的好手,随我入宫。”
      吴三桂高声应道:“是!”
      班超提醒道:“二十人是不是少了些?”
      “再多也多不过南北二军,我们又不是上阵厮杀,人数越多,越让人起疑。
      有这点人,能守住长秋宫就行。”
      雲丹琉道:“我跟你一起去!”
      程宗扬愕然道:“你去幹嘛呢?”
      雲丹琉顿时火大,拨刀将面前的几案一劈两半,“你看不起我吗!”
      程宗扬拍案道:“你不去都不行!”
      王蕙不禁莞尔。
      “班超,你负责搜集情报。各方势力的动向,务必打听清楚。”
      “是。”
      “冯大法,你那边的东西有多少?”
      程宗扬说的含糊,冯源却明白他问的是自己做的“手雷”,这些日子他一直守着客栈,加上小紫从鬼市捡漏的龙睛玉,倒是有时间制作。家主没有挑明,他也含糊地回道:“三十七个。”
      “全部带上,你也跟我去。”
      冯源应了一声,自去收拾物品。
      待布置停当,已经过了午时,时间紧迫,程宗扬不敢耽误,收拾停当便带人前往宫中。
      其余众人立刻行动起来,秦桧安排了几处人手集中的地点,以及联络、传讯的方式。一边派人通知期明信、卢景和在宫外望风的敖润等人。
      班超联络上何漪莲,让她通过洛帮的影响力,立即停掉洛水的航运,然後挑选出几艘速度最快,状态最为完好的船隻,驶往上津门不远处的河湾中,隐蔽待命。办完这些,他按照主公的吩咐,带上钱铢赶往蔡敬仲的私宅。
      程郑分派人手,将食水、兵刃、弓弩等物运往各处地点,自己则逐一拜访有交情的钜商大贾,一是传送消息,二是设法利诱。那些商贾本不欲参与这等事,但程郑拿出的条件令他们无法拒绝。
      “事成之後,不仅废除算缗令,而且以功赐爵!”
      在算缗令的威胁下,各家都有破家之忧。很快就有人响应,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拿出家产,搏一把富贵。
      与此同时,洛都的游侠少年纷纷聚集在宫院周边的几处宅院中。能够为名动天下的郭大侠效命,这些好勇斗狠的少年们都热血沸腾,兴奋不已。宅中早已备好酒肉菜肴,众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气氛愈发热烈。说起官军,那些游侠儿无不嗤之以鼻。
      “官军又如何!执金吾我也杀过!”
      “区区一个执金吾,好像谁没杀过似的!”
      “吵个毛啊吵!郭大侠一句话,让杀就杀谁!”
      “对!就是这个理!大伙都听郭大侠的!”
      眼花耳热之际,豪气顿生,一众少年齐声高唱道:“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
      第四章“这里竟然有条秘道?”雲丹琉好奇地往井中张望。
      “小心些,别留下痕迹。”程宗扬吩咐道:“郑宾,你们两个守在这边,注意别露了行藏。”
      那座宅院不知道多少年没人住过,几间房舍已经塌得不像样子。严君平环顾左右,微微“咦”了一声。
      程宗扬没有留意严君平的异样,只留下两人守住井口,免得被人抄了後路,便从秘道潜入长秋宫。
      宫中情形与自己走时一样,沉寂中带着不安,就像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大乱。
      赵飞燕与赵合德已经拭去泪痕,重新梳洗过,两女一夜未睡,但此时哪里睡得着?只能忧心忡忡地强颜欢笑,彼此安慰。见程宗扬回来,不仅赵合德,连赵飞燕也露出惊喜交加的神情。
      赵飞燕感激地说道:“公子果然是信人。”
      赵合德则拉起雲丹琉,欣喜地说道:“阿姊,这就是我说过的雲姊姊,雲姊姊好厉害呢,连卓教御都说她了不起。”
      雲丹琉好奇地看着这位汉国皇后,然後用江湖礼节大大方方施了一礼,“民女见过娘娘。”
      赵飞燕敛身还礼,“雲姑娘好。”
      雲丹琉转目向赵合德笑道:“好啊,你骗了我这么久,友儿。”
      赵合德红了脸,讪讪道:“我……对不起……”
      雲丹琉洒然笑道:“好啦,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除非——”她板起俏脸,凶巴巴道:“你让我刮下鼻子,要不我就不原谅你!”
      赵合德心头原本惊惧未消,被雲丹琉一逗,禁不住笑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心里也轻鬆了许多。
      说笑间,又有两名女子进来,却是蛇夫人和尹馥兰。赵飞燕身边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长秋宫地方广大,单靠罂粟女一个人也守不过来。眼下卓雲君在上清观尚未赶到,阮香凝手无缚鸡之力,阮香琳与何漪莲在一起,程宗扬便把蛇夫人和尹馥兰一并带来,让她们贴身守护赵飞燕。此时她们都换了宫女的装束,又略微易了容,掩住艳色,放在赵飞燕身边也甚不引人注目。
      为了在宫里行动方便,程宗扬原来准备让随行众人全部换装,出身星月湖大营的汉子还好说,程宗扬一声令下,让刮鬍子就刮鬍子,让换衣物就换衣物。可其余七八名分别来自雲家和郭解手下的好汉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尤其是王孟,一看到拿来的衣物,当场拔剑架在颈中,表示谁敢让他扮太监,他就敢死给谁看。
      而且刮鬍子的事也没那么顺利,几个留着络腮鬍鬚的,刮完鬍子还留着青黢黢的鬍茬,换上内侍的衣物更是不伦不类。
      程宗扬没办法,只好先找间厢房让他们藏起来,然後带着严君平从宫中的侧门出来,绕到长秋宫正门去见金蜜镝。
      金蜜镝仍是一袭白布内衣,亲自拄剑立在阶前。刘建一路闯出宫去,後果难以预料,卫尉吕淑一面派人追赶,一面忙着调兵遣将严守宫城,根本顾不上宫里的动静。宫里人心惶惶,到处乱成一团。金蜜镝威名显赫,听说他亲自坐镇长秋宫,不断有人前来投奔。除了百余名期门武士,还有宫中的执戟、虎贲、两厢骑士、剑戟士……如今总数已接近二百人。
      金蜜镝乍然见到严君平也自诧异,但两人相识多年,堪称莫逆,一见面就走到一旁说话。
      程宗扬目光四处逡巡,很快找到人群中的冯子都。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凑到一起,程宗扬也不废话,直接告诉他自己的打算。
      冯子都有些迟疑,“大将军还没发话,我怎么好……”
      “我又不是让你带兵造反,只是让你去羽林大营,先把羽林军控制住,免得羽林军被旁人拉走。”程宗扬道:“这边有金车骑和我在,你尽管去。你控制住羽林军,也不用做什么,只等大将军下令,再开始行动,怎么样?”
      冯子都想了想,眼下局势大乱,自己控制住羽林军,也是为大将军做事,于是不再犹豫,“行!”
      说着他又叮嘱道:“你们这边可千万别出岔子,要不然我只有死给大将军看了。”
      严君平已经和金蜜镝说完话,朝这边招手。冯子都上前禀报一声,金蜜镝略一思索,便挥手放他离开。
      严君平指着程宗扬道:“就是这位程大行。”
      程宗扬与金蜜镝也曾见过,上前抱拳躬身,“金车骑。”
      金蜜镝道:“当日送赵昭仪入宫的,便是你了?”
      这事并不光彩,程宗扬只好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金蜜镝点了点头,“既然你送赵昭仪入宫,想来皇后殿下也信得过你。如今天子驾崩,中外震骇,你能禀忠尽责,而不阿附权贵,已经很难得了。”
      “金车骑谬赞了。在下这次入宫,带了些忠心的门客,但来得匆忙,都穿得庶民之服,金车骑若能安排些衣甲,在下感激不尽。”
      “这倒是老夫的疏忽。”金蜜镝叫来一名期门,吩咐几句。
      那名期门武士领命退下,和几名同伴一起去取衣甲。
      严君平道:“当务之急是请皇后下诏,金车骑才好名正言顺地守卫宫中。”
      程宗扬一拍脑袋,“严先生提醒的是,我这就请皇后下诏!”
      皇后的诏书很快就递了出来,上面写的是天子驾崩,宫中不稳,诏车骑将军金蜜镝掌管宫禁,处置不法,同时诏命大行令程宗扬官复原职,作为副手襄助金蜜镝,并且许诺一众军士均有重赏。下面用的印是“皇后之宝”——传国玉玺落在刘建手中,眼下也无法可想。
      长秋宫那帮内侍,无论程宗扬还是赵飞燕都放心不下。如今寝宫内多了蛇夫人和尹馥兰等人,单超也可离开一二。于是由他拿着诏书出来,当众宣读。
      单超是宫中排名第一的中常侍,见他亲自宣读诏书,又许诺重赏,原本忐忑不安的一众军士都放下心来,士气大振。
      严君平出面给程宗扬和金蜜镝牵上线,然後马不停蹄的从秘道出宫,赶往尚冠里的霍府。剩下的人据守长秋宫,以免有人趁机作乱。
      长秋宫北边是众妃居住的西宫,南边是作为阅兵场的阿阁,除东、北各有一处大门,另有三处角门。程宗扬与金蜜镝商量之後,决定除了东边的正门之外,其他各门全部封死。正门的门楼及门外两侧的阙楼划为囤兵之所,二百名期门、虎贲、执戟和程宗扬带来的门客,分为两班,一班在门楼内休息,一班在门前警戒,轮流值守。再挑选几名箭术好的,登上门前的阙楼,居高临下守住大门。
      众人刚把宫门堵死,远处便隐隐传来一阵喊杀声。不多时数百名内侍、宫女惊惶地四处奔逃,看到长秋宫有期门武士守护,纷纷跑来乞求藏身,哭嚷声响成一片。
      “都不要吵!”程宗扬舌绽春雷,一声厉喝震住众人,然後问道:“出了什么事?”
      众人被他喝住,一时作声不得。一名小黄门却面露惊喜,叫道:“程大行!
      救命啊!”
      程宗扬定睛一看,居然是徐璜的心腹亲信,在西邸时就见过面,徐璜有什么事常让他跑腿递话,算是熟人。
      程宗扬让几名期门武士把那些内侍宫女都带到宫门一侧,看管起来,然後把那名小黄门带到一边,仔细问话。那小黄门知道的也不太清楚,只知外面来了一帮人,不知怎么穿过重重宫门,闯到却非殿附近,和守卫宫城的军士厮杀起来。
      一众内侍受惊之下,四处逃散。至于来的是什么人,怎么入的宫,那小黄门一问三不知。其他内侍也无人知晓,只知道却非殿那边杀声震天,还有人中了流矢,大家一慌就全跑了。
      程宗扬无奈之下,只好叫来吴三桂,“长伯,你过去看看。”
      吴三桂闻战则喜,听到吩咐顿时两眼放光,绰了一根长矛就要动身。
      程宗扬叫住他,“看清楚就回来,别上去厮杀。”
      吴三桂应了一声,飞身翻上宫墙,猫着腰往喊杀处掠去。
      程宗扬回头道:“你昨晚就在宫里?徐常侍在哪儿?”
      那小黄门昨晚跟着徐璜入宫,徐璜被捕时,他正好在外,躲过一劫,连忙说道:“徐常侍、唐常侍、左常侍他们都在玉堂前殿,被宫里的禁卫看着。”
      兵危战凶,万一吕淑等人见势不妙,把他们统统灭口,再後悔就晚了。自己在宫里路熟,还是亲自跑一趟为好。程宗扬让人把逃散的宫人、内侍全部送到西宫安置下来,不许乱跑,然後找到金蜜镝,知会一声,便带人往玉堂前殿赶去。
      雲丹琉第一次进宫,看什么都觉得好奇。她不惯穿那些繁琐的宫装,索性换了一身期门武士的武服,长髮在头顶挽了个髻,看上去英姿勃发。
      一行人穿过宣德门,来到玉堂前殿,一路上连个鬼影都没碰到。
      殿前的执戟、宫人已经跑得乾乾净净,只有一处偏殿门外守着几名军卒。看到一群相貌陌生的期门武士气势汹汹走近,那些军卒立刻紧张起来,为首一名军官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有吕将军的手谕吗?”
      “当然有!”程宗扬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怀中,准备取出手谕。
      那名军官低头去看,程宗扬抬手一挥,一柄短刀带着雪亮的刀光从他颈中划过,戴着铁盔的头颅立刻飞上半空,鲜血喷涌而出。
      程宗扬一脚把尸体踢倒,拿着带血的短刀指向那群军士,厉声喝道:“我乃鸿胪寺大行令程宗扬!吕氏弑君,覆亡在即,如今金车骑奉旨讨逆!尔等若弃暗投明,听金车骑吩咐,还能保全性命,不然!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几名军士互相看了一眼,有人扯着嗓子喊道:“果然是金车骑?”
      果然是人的名树的影,自己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都没人信,偏偏相信那个连人影都没见着的金蜜镝。
      “你们过去一看便知,绝无虚假!”
      “若是金车骑,我等愿降!”
      程宗扬让人把他们带往长秋宫,自己验证,接着破门而入。
      殿中一片血腥,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具尸体,剩下一群乌衣侍者挤在角落里,个个惊惶不安。见到有人破门而入,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有人微弱的叫了一声,“小程……”
      程宗扬仔细看去,只见徐璜靠墙坐着,脸色惨白。他只叫了半声,便两眼一翻,顺着墙软绵绵倒了下去,头上的貂蝉冠也歪到一边。
      不至于吧?自己刚到他就死了?
      程宗扬抢上前去,伸手一扶,才发现徐璜手臂被人砍了一刀,好在伤势不太严重,只是失血过多,才昏迷过去。唐衡和左悺也在人群之中,他们两个被拘在一处,手脚都被铁镣锁住,动弹不得,脸上和身上各有青肿,但总算保住性命。
      程宗扬提刀劈了一记,“铮”的一声,铁链上溅起一串火花。自己的珊瑚匕首被小紫带走,这会儿身上只有一把寻常的短刀,想砍开这些铁链只怕要费不少力气。
      “我来!”雲丹琉一声娇叱,长刀如风劈出,嵌着珊瑚铁的青龙偃月长刀锋锐无比,一声轻响,就把铁镣斩开。
      不多时,众人手脚的镣铐都被斩断,扶携着站起身来。徐璜昏迷不醒,左悺惊魂未定,只有唐衡还能支撑得住。他拱手道:“大恩不言谢。程大行,不知宫中情形如何?”
      “天子已经驾崩,吕氏与刘建正在厮杀。如今金车骑奉皇后谕旨,正在长秋宫坐镇,我这就送你们过去。”
      唐衡面露怆然,又追问道:“霍大将军呢?”
      “已经有人去请他了。”
      程宗扬不好多说,自己背上徐璜,领着众人离开偏殿。
      玉堂前殿丹墀依旧,阶旁的箭垛上还留着几支箭矢。唐衡看了一眼,眼圈不由红了,“天子昨晚就是在殿前与期门武士竞射之後,才前往昭阳宫……”
      程宗扬虽然对刘骜没什么好感,闻言也不由感叹。谁能想到,那位年轻气盛的天子就是由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左悺催促道:“快走!快走!”
      金马殿方向传来的喊杀声越来越近,那些内侍愈发慌张。刚走到宣德门外,忽然迎面过来一群内侍,他们手持兵刃,乌压压足有数百人之多。
      最前面一个厉声喝道:“尔等何人!要往哪里去!”
      程宗扬心头揪紧,天子驾崩,皇后困守长秋宫,几位中常侍或是身死,或是被逮,整个南宫群龙无首,根本不可能有人组织起这么一帮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些人来自北宫,是太后吕雉派来的。
      “我们是张恽张公公的人!”程宗扬叫道:“张公公让我们把人押到长秋宫去。”
      “一派胡言!”那内侍叫道:“张公公说过,天子龙驭宾天,尔等期门不能无罪,早已下令全部收押,逐一甄别,谁让你们出来乱走的!何况长秋宫已经被我等接管,岂能让你们再去?立即回到殿中,等候处置!”
      忽然有人叫道:“那人背的,不是徐璜么?”
      “还有唐衡!”
      “都是天子的心腹!”
      那内侍叫道:“好啊,你们竟然跟乱党勾结到一处了!”
      那帮乌衣内侍群情涌动,“哗”地散开成个半圆,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朝众人包围过来。
      程宗扬只带了五六名扮成期门武士的手下,唐衡等人不是身上有伤就是手无寸铁。假若拼斗起来,自己几人也许能冲出重围,徐璜等人只怕性命难保。
      雲丹琉挥刀斜劈,声如龙吟,将围上来的内侍逼退几步。
      千钧一髮之际,一个半死不活的声音道:“做什么呢?”
      对面那帮内侍神情一鬆,刚才说话那名内侍更是喜形于色,连忙说道:“蔡常侍,小的遇见一伙乱党。就是那……”
      他伸手一指,却发现对面那人似乎比他还开心,正笑得见牙不见眼。
      蔡敬仲冷着脸出来,上下打量了程宗扬一眼,然後绷着脸道:“你不是得罪了天子,被免去大行令的职位了吗?怎么进的宫?谁让你进来的?”
      老蔡梯子都递了过来,程宗扬赶紧顺着往上爬,“蔡常侍明鉴,在下与大司马来往密切,为天子所恶,在家闲居,昨晚大司马相召,入宫办事,这会儿奉命把人送到长秋宫去。”
      蔡敬仲回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自己人。”
      那内侍放下心来,笑道:“误会,都是误会。多亏了蔡常侍,要不小的就闹笑话了。”
      “这是北宫谒者马臣,”蔡敬仲说着,又朝程宗扬指了指,“我们便是去长秋宫。你们就听我号令吧。”
      程宗扬躬身应道:“是。”
      马臣心下更是佩服,蔡公公一句话,就把这几个期门武士拉为臂助。要知道天子身边的期门武士都是精锐,个个骁勇善战,论起阵前厮杀,比自己这帮内侍可强多了。
      那帮内侍分为两队,把程宗扬等人夹在中间。左悺脸色发青,拉着程宗扬的衣角不肯撒手,“程,程大行……这,这如何是好……”
      程宗扬低声道:“别作声,我自有办法。”
      行至西宫,眼看长秋宫已经在望,一名内侍匆忙跑来,伏地禀道:“金车骑在宫门前守着,过去打听的内侍都被他拘起来了。”
      马臣像被人塞了口酸李子似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金蜜镝?”显然对这位车骑将军忌惮非常。
      蔡敬仲木着脸道:“区区一个金蜜镝而已。你们在这里候着,程大行,跟我一起去会会他。”
      一众内侍都满眼崇拜地看着他,“区区一个金蜜镝”——这话也只有蔡常侍敢说了。
      两人走出数步,程宗扬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
      蔡敬仲嘴唇不动,轻声道:“刘建抢走玉玺虎符,吕冀伤重不能理事,太后让我过来控制长秋宫,以免被刘建劫持。”
      “长秋宫有金蜜镝。”
      “他很快就不在了。”
      程宗扬看着他,你不吹牛逼能死吗?
      金蜜镝立在阶前,高大的身形就像磐石,坚不可摧。不是程宗扬不相信蔡爷的本事,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蔡爷能有什么手段把金蜜镝赶走?能被一个太监赶走,金蜜镝还是那个朝野众望所归的国之柱石吗?
      金蜜镝皱起眉头,显然认出蔡敬仲的身份,脸上虽然没有露出多少厌恶,但握剑的手掌已经握紧。
      结果蔡敬仲只用了两句话就把他搞定了。
      第一句,“我是来报信的。”
      第二句,“乱军已临昭阳宫,攻伐甚急,恐惊天子灵寝。”
      金蜜镝鬚眉扬起,雄狮般的脸膛露出一丝怒意,然後沉声问道:“哪里来的乱军?”
      “江都太子刘建以虎符征召中垒军七百人。”
      “中垒军远在城北,此时如何能到?”
      蔡敬仲淡淡道:“这就不是奴才能知道的了。也许是中垒校尉心忧国事,一早就带人出发了吧。”
      金蜜镝一听就懂,“程大行,此地交给你了,我去昭阳宫。”
      程宗扬不得不开口挽留,“金车骑,此地还需要你来主持。何况消息还没传来,乱军说不定还远——”
      说话间,吴三桂飞身掠来,“乱军已经冲到昭阳宫附近!我看了旗号,是中垒军。”
      “王子方!”金蜜镝道:“你带几个人,随我来!”
      王子方与冯子都一样,都是霍子孟的家奴,羽林郎,此时留在宫中听命,闻言立刻叫了几名亲信,随金蜜镝一起奔往昭阳宫。
      程宗扬怔了半晌,“中垒军?北军的?”
      蔡敬仲道:“中垒校尉是刘子骏。”
      “宗室?”
      蔡敬仲点了点头。
      程宗扬这下全明白了。刘建果然是早有预谋。算下时间就知道,从刘建闯出宫门,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时辰,可见早在他拿到虎符之前,中垒军就已经开始行动,才能这么快杀入宫中。
      北军八校尉,射声校尉吕巨君、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长水校尉吕戟,这四支在吕氏手中。虎贲校尉刘箕、步兵校尉刘荣、中垒校尉刘子骏,这三支都出身刘氏宗亲。难怪刘建敢跳出来,有这三支军队在手,足够他搏一把了。
      望阙上的期门武士发出讯号,已经能看到乱军的踪迹。蔡敬仲把带来的内侍安置在宫门内,严令众人不得私自入宫,然後与程宗扬一道登上阙楼,朝喊杀的方向看去。
      长秋宫位于宫中西北,南边的阿阁是一片宽达百步的广场。再往南分别是兰台和雲台,然後便是昭阳宫。
      中垒军只有七百,但视线所及,人数远不止此。除了攻守娴熟,法令森严的中垒军,还有数千名服色杂乱的武者协助攻打。
      蔡敬仲扶着栏杆打量片刻,“是宗室的门客和家奴。”
      洛都权贵雲集,大都有招揽门客的风气,各家奴仆其数更多,少则百余,多则逾千。像吕冀,单是出行,前後便有数百奴仆前呼後拥。把各家的奴仆召集起来,数量远远超过守卫宫禁的卫尉军。
      论起攻守,这些乌合之众当然不是卫尉军的对手,但卫尉军分守四门,兵力分散,又有中垒军专一攻坚,家奴人多势众的好处就显露出来。双方互相配合,一路势如破竹,卫尉军略一抵抗,就被大批乱军吞没。
      乱军丛中,能看到一辆朱红色的双辕马车,青色的伞盖下立着一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正是江都王太子刘建。在他旁边坐着一个艳丽的女子,她拿着一柄用孔雀翎毛制成的羽扇,乃是太子妃成光。
      吴三桂忽然叫道:“那边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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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集)[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