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记录

设置 ×

  • 阅读主题
  • 字体大小A-默认A+
  • 字体颜色
    天上的云浓着厚着黑着,半空里就刮起冽冽的风了。风在坡里、沟里、地里、村里,掀起一股一股如烟似雾的黄土,卷起红黄干枯的落叶儿,这飞着的灰土和舞动的枯叶,就如烟里雾里翻飞的千只万只小雀子小燕儿。日日秃去的树们,在凉白白风的抽打中,左右前后地摇摆着,哼唧着枯黄悲凉的小曲子。
      魏石寨在坡上地里把残存的果木庄稼菜蔬往屋里收。魏长庚也随了魏石寨忙活着。老黄前前后后跟着这一老一半老不老的男人忙得四蹄儿不着地,仿佛人的事儿就是他的事儿。云厚着,就不知道日头走到哪坨了,直到坡里地里村里蒙了愈来愈厚的灰气黑气,直到夜蝙蝠来来回回地扇着那两只宽大的扇子,在头顶里绕来绕去噗噗翔着,猫头鹰亦不知在啥地场倦倦地叫唤着,这瓦罐村里仅有的两个男人才觉到天是将黑了,夜也将临了,老黄也知晓着该回屋了。
      瓦屋顶上那只孤孤的烟洞,把一柱黑白*的烟托送至灰黑暗暗的空里,那烟一出黑烟洞,就被风扯得歪三倒四七扭八扭,一忽儿就丝丝绾绾散了架,就没声没息地在半空里消散了,像人的魂儿,一离脱人的肉体就没影没踪了。
      屋里是一满满的糊涂面饭香——这饭是豫西农人最家常的饭食之一呢。饭里除了要炒一些青菜、萝卜之类外,还煮着大豆、花生、红薯、土豆等。这种面食在正常的清水稀面条里再掺上玉谷面糊糊,经十分二十分钟的小火慢熬,吃起来香,焦,可口。糊涂面跟此地的另一种家常饭——玉谷糁子饭,都是家家农人百吃不厌的绝好美食哩。糁子饭就着酸黄菜,也是绝配吆。魏石寨舀了一碗糊涂面,端给魏长庚。魏长庚欲起身接住,却没有起来。他身上疼哩。他身上的疼痛,是跟这夜色一坨儿到来的呢。
      吃罢饭,魏长庚扶着墙立起身子,走到已经燃起火苗的炕洞前,就扭曲着脸在小椅上坐下来。
      “天真要变了,大变了!”魏长庚在心里说。多少日日月月里,留在他左腿上的弹片和右背上的伤疤,每逢老天爷变脸都要折腾他一阵子哩。
      “大伯,天要变了,是不是你的伤腿又疼哩,伤背也疼哩?”魏石寨看魏长庚动动转转似有痛苦写在脸上,一边把锅里剩下的不满一碗饭舀给老黄吃,一边问着。
      老黄走过去,一闪一闪的火光里,津津有味地吧唧吧唧香香甜甜地吃着。
      “可不是咋,我这伤比天气预报还准哩!”魏长庚说。他说的天气预报,不是中央电视台的,瓦罐村不通电,自然就不能收看电视。他说的天气预报,是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有时是西安,有时是郑州,因为瓦罐村所处的地场,正好在河南跟陕西的搭界处,虽说跟这俩城市都有着二三百多公里的路程,但是这俩地场天气预报还是有着较高的参考价值的。
      “不舒坦你就早些歇着,炕都烧得热乎乎了,你要是想歇,我发落你这就上炕。”魏石寨一边刷洗着锅碗,一边道。
      “不慌哩,才吃了饭,肚里撑撑胀胀的,睡了不美气哩,坐一会儿,烤烤火,消消食儿再睡。”
      “我今儿黑里也觉着不美气哩,身子沉沉的,老是想睡么。大伯,你坐一会儿,我上炕听收音机去,等你要睡了,就喊我,我来帮你。”等魏石寨从门外闪进门里的时候,就见他左右手里各拿着一个夜壶,一个搁在大伯的坑前小凳上,一个搁在他炕根儿脚地上。魏长庚起夜是不下炕的,就在炕上解决问题,这就确保了他的安全,毕竟都九十出头的人了,起夜时,上上下下,黑摸瞎揣,不安全哩。而魏石寨起夜是要下炕的,他才六十挂零,不瓷不笨,动作灵活,夜间憋一泡尿,就下炕解决。
      对面炕上,魏石寨在滑动着收音机的调谐键,一阵哧哧啦啦过后,就传来好听的歌。魏石寨把声音调到最低,只有他自己个能听清白,而传到魏长庚这边,就如丝如线,如细细绵绵的流水,如悠悠长长的风,似有似无,飘忽不定。
      火舌忽忽闪闪舔着魏长庚那一双枯干弯曲的手。左腿上的弹片在他已经越来越少的肉里狠狠剜了他几下,右背上的刀伤也紧随其后狠狠抽着疼呢……
      七十多年前,他二次来到兰花街,就参加了红军。他当初参加红军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走投无路,就是为着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为着穷人有地种,有饭吃,不受人欺压剥削才打仗的。而魏长庚就想杀尽天下的刀客土匪,叫穷苦人不再受刀客土匪的欺负。然,当他跟随部队,离开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的卢西县官岭乡瓦罐村后,在河南陕西搭界处的铁索关就跟地方民团武装遭遇。这场仗不算大,打了不到一天光景,民团就溃败下去,红军顺利过关。这场仗里,因魏长庚是新兵,只做些搬运弹药,运送伤员的后勤保障工作,没有真枪真刀的干,但头一回听到砰砰??绲那瓜欤?浜渎÷〉氖至竦??ㄉ???沧攀蹬碌貌磺崃ā
      这场仗一打,部队就顺顺当当进了陕西洛南县地界儿了。
      大概过了两天还是三天,部队在一个叫庾家河的地场修整。十冬腊月,滴水成冰,冷风如刀似箭,割在戳在人脸上生疼生疼。那日早起,红军遭了尾随而来的国军突然袭击。枪声一响,红军才发现匪军早就占据了附近的一个山圪梁,居高临下,把子弹猛雨样往下泼呢。红军的大领导正在一个药铺里开会,接到报告,立马就中断了会程,几个领导各带一队人马,分三路跟敌人打开了争夺战。那是一个大仗恶仗,打得昏天黑地日头发黄哩。
      经过了铁锁关一场仗,魏长庚也算是个老兵了,自然又上了战场,不过他还是没有跟敌人真枪真刀的干,依旧做着运送伤员的工作。
      枪声像炒豆子,炮弹手榴弹像闷雷,震得树叶儿哗哗啦啦直叫唤直打哆嗦,坡崖上的土呼呼腾腾直往下掉。敌人占据有利地形,仗着精良的武器、充足的弹药,对红军形成压制性优势。然,匪军个个贪生怕死,猥琐不前,武器虽好,弹药虽足,怎奈红军一个个似下山猛虎,人人如出水蛟龙,以一当十,如狼似虎,嗷嗷叫唤,在激烈的争夺之后,红军终于扭转战局,变被动为主动。正当此于红军有利之时,敌人的增兵到来,战场情势又变得严峻异常。也就是这个关键当口,两个指挥员都挂了大彩,委手提大刀,带领红军搏死拼杀,直打到黄昏时分,打得匪军如丧家犬,如落水狗,惶惶而逃。
      魏长庚在担架队里,跟一个湖北兵搭手,一回又一回把伤员从战场上抬到设在土地庙里的临时医疗所,修整时彻骨透心的冷,叫运送伤员大量的运动撵得没影没踪儿了,一身一身的汗,把衣裳都洇湿了,骶脑上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汗珠子在眉毛楞上滴溜溜打转转呢。

第3章[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