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里,炕已烧得滚热滚热。魏长庚想着空空的村子,心也就空空的,身子一下就沉得如压了千斤重物,早早就钻进被窝里了。老黄在大门口汪汪汪地嚷嚷了一阵子,就被魏石寨唤着,老黄,老黄,回来!像唤他的娃儿闺女样唤着。老黄又叫了几嗓子,汪汪声就淡了下来,就仿佛明白了主人那唤叫的好意一模样,回过头领情样地望一望屋里的魏石寨,折身回屋了。魏石寨关着大门,那木扇门就吱吱呀呀地呻唤着合上了,就把没边没沿的空寂与黑暗一股脑儿关在门外了。
“大伯,不烤火了?”
“今儿个倒是想早一会儿睡哩!”
“咋,哪坨不舒坦?”
“没有不舒坦,觉着身子沉,就想早些睡哩!”
“那你先睡,我再烤一会儿火,听听收音机。”
“中哩,那我先睡了哦。”
魏长庚话音还没落,就听收音机吱吱啦啦地响了起来。收音机里说着啥儿啥儿新闻。一开头魏长庚还能影影糊糊能听清,那声音后来就一下从绳儿样变成丝线样了,到后来就成了飘忽不定的游丝了。那丝线在黑洞洞的屋里似有似无地游走着,飘忽不定地舞动着,时隐时现地出没着。
魏长庚并没有真睡,他坐在被窝里,斜靠在炕头墙上,圪挤着眼窝,那眼窝里就像电影的银幕,有了景了,有了物了,有了人了……
瓦罐村四围的坡坡岭岭,沟沟岔岔,都一老满的红了,黄了,如手艺高超的画匠用那蘸了五彩的水儿抹过一模样。天上蓝得纯净蓝得透彻,云跟棉花朵儿一模样儿白着,虚着,绵着。本是美美的一个季节里,却发生了不美的事儿哩。魏长庚记得清着哩,就是在这个满坡满梁满世界都是一天一地好景致的当儿,就有着不美气的事儿在瓦罐村生发出来了。啥儿不美气的事儿?有人要搬走了哩,不在瓦罐村住了,要搬出山,进城入市哩!就在一个又一个像今年一样儿美着好着的五颜六色的季节里,就陆陆续续有八户瓦罐村的老户人家搬走了。
魏石头是瓦罐村第三家,也是这个季节村里头一家搬走的住户。魏石头搬走,是因了他的娃儿在市里有了工作,俩闺女也都嫁到山外以后的事情。魏石头的娃儿是吃皇粮的,他在大学堂里念了四年书,出了学堂的大门,就考上了国家的啥儿员了。考上了啥儿员,就成了公家的人了。其实呢,魏石头一老先是铁定了不愿意搬走的。魏石头不想搬走是有他的思虑的。一哩,他人老几辈儿都在瓦罐村过活着,从没有挪过动过;二哩,他从生草落地那天起,就一直住着的老宅子在瓦罐村,他的老祖坟在瓦罐村,他的根在瓦罐村,他的血脉连着瓦罐村,他的老弟兄魏石寨也在瓦罐村。魏石头跟魏石寨是没出五福的堂兄弟,他们不光有着血亲,还是既投言法又能想到一坨的知心朋友哩。
魏石头的婆娘先是被娃儿说动了心,就又跟魏石头商量。
“这个死地场有啥子好么?连蝇子都不想在这坨下蛋儿哩。”
“住惯了么,外头再好也不觉着多美么。你没听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个的狗窝?”
“路是羊肠小路儿,连个小卧车都开不进来;黑夜还是黑瞎子哩,连个电灯泡都点不上。山外头满世界都是车了,电也点了几十年了!咱哩,走路还是靠步蹦,点灯哩,还是靠蜡橛橛松明子,烟熏火燎,屋也熏黑了,睡一夜,鼻窟窿也成黑洞洞了。”
“要走你走,反正正反,我是死也要死在瓦罐村哩!”
两口子尿不到一壶里,婆娘就哭哭啼啼了。说,你个老东西,生来的门墩儿,安不到门脑,你就在瓦罐村跟你的老房子老兄弟老祖坟老根儿过一辈子吧!又说,到时候你老了,害病了,沿床卧枕了,要死不活了,就去喊叫你的老房子老兄弟老祖坟老根儿来侍候你,来给你送水送药送饭,来给你端屎端尿。又说,到时候你可甭后悔,后悔,就是把肠子悔断了也没人理睬你,到时可甭哭天流泪儿,求爷爷告奶奶托人捎书带信儿叫我跟娃儿闺女回来可怜你。还说,我后半辈子权当守活寡了,没有你这个汉子了,咱俩从今往后谁也不认谁了,只当是过路人了……婆娘说着,魏石头的心也就由铁变成石头了,由石头变成冰疙瘩了,由冰疙瘩变成水了,最后装进婆娘那个结结实实的瓶子里,被婆娘勾走了。走的当儿,魏石头把他的老房子、老祖坟、老兄弟,老山老水老树老井老村看了一个遍。走的当儿,魏石头跟魏石寨搂在一坨,眼窝里装了一满盈盈的水儿哩。
瓦罐村搬出的第十六家,也就是这个时节里从瓦罐村搬走的第二个人家,就是那个赵磨欠了。赵磨欠搬走那当儿,心里可是受活得很哩。赵磨欠其实早就离了瓦罐村了——十几年前就离了瓦罐村了哩。那阵子他跟着山外头的一个跑大货车的亲戚一天到晚天南地北地野跑,跑着跑着就把心也给跑野了,不想再回这蝇子都不下蛋儿的山窝窝了,就一心想着外头的世界美,就嫌着瓦罐村这儿那儿的不好了。后来呢,大车是跑不成了,他就在城里街头摆起了水果摊,积攒了一些积蓄,再后来城里楼房如树林样猛窜起来,他就丢了水果摊,开起装潢门面了。一老先,他出山,都是坐着“11号”车到镇子里,然后再乘着班车到城里的。回村的时间,他照旧是坐了班车到镇子上,尔后再步蹦儿回到村子。后来,他出村回村都是坐着两个轱辘的摩托车,而从镇子到城里那段路,就坐了小蛤蟆车了,有人接送。村人在镇子上赶集上店见着他从蛤蟆车里出来,那个威风,那个神气,那个派头,就如皇帝老儿样。村人问,你买车了?他答,可不是咋哩,有钱不知道花,那叫二?哩。村人又问,多钱,那车?不多哩,也就十几万不是。村人再问,你大你妈在屋里可是受了老罪了,有病没钱治,吃饭连个肉花花都不见,一年才吃几斤油,你这多钱,咋不给俩老子弄些儿花花?赵磨欠一听,就如吃馍吃饭噎住了样,瞪着一双牛样的大眼窝,不屑、不耐烦、不情愿地瞅着村人,就嘟嘟囔囔说,他俩都是死扣,给他钱他们也舍不得花么。村人就在心里骂着,白眼狼!
赵磨欠在外头野跑那阵儿,他的婆娘娃儿闺女一开头都在瓦罐村,后来娃儿闺女都到镇里城里上学了,赵磨欠月二四十也不回一趟瓦罐村,婆娘在屋里就守了活寡了。婆娘守了活寡,他在外头可是受活透透了么,这都是跟着跑大货车那阵子学的独门绝技,咋跟..女子打情骂俏,咋跟做人肉生意的女人讨价还价,咋变着花样……他是十八般武艺样样拿手。日子久了,婆娘就生了心眼儿了,就到城里四处打探,多方搜寻了,果然就有了发现呢。
就发现赵磨欠果真有了野婆娘了。
第6章[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