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信初次做那个梦是在他学会问心门之后。
那一年,他七岁,入无霜阁弟子满一年。待生辰日过后,顾云舟传给了他【无霜阁】剑谱的第一重——冰刃,并告知了他如何问魂。
可谁成想?仅仅这一招,肖信就练了小半年。肖信心里也清楚,自己天生不适合修剑道,不适合做个地上神仙。不然,无霜阁的八重剑谱也不至于修了十年仍未完。
可任谁也没想到的是,自那日问完心门后,肖信便昏厥在了榻上,昏昏沉沉的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站在一个断崖之上,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是黑压压的千余人面目狰狞地尖吼着,好似群魔乱舞。那叫声如同哀猿俱啼,撕心裂肺。吵得肖信不得安宁。
那些人靠得越近肖信往后退的步子就越大。少年死死的捂着耳朵,拼命摇头想将那些嘶吼声摒弃掉,却无计可施,只能往后退......直到被那些人逼迫退到悬崖边上,肖信一个不留神,失足掉了下去。
先知曾说过,最恐怖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等待死亡的过程。那个悬崖好似一个无底洞,把肖信吸了进去。而在悬崖的两岸,厉鬼孤魂就在岩峦之上,伸长了利爪去抓他,要他永世不得超生。肖信听着那些呼喊、厉叫,在下坠的过程中逐渐身心俱焚,绝望着等待粉身碎骨的那一刻。
可是,到了最后,肖信却发现自己没有死,因为有个东西托住了他,并且每次都在梦里稳稳地托住了他。
断崖之下不是一片灰色地带,那里光芒万丈,晃得肖信睁不开眼睛,以至他每每还没等看清那个将自己承在怀中的东西是什么,就醒了。
大梦初醒,冷汗栖身,肖信久久不能回神,像个木人一般坐在榻上眺望窗外,等待清醒,如若新生。
夜晚的无霜阁凉啊,清凉峰之上,冷风凉嗖嗖地吹进屋里。肖信抱着自己的身子,望着高山之巅那好似伸手可摘明月和繁星。从七岁到十七,整整十年时间,那个梦一直反复地折磨他,不断撕裂他。可每当肖信噩梦惊醒,想要披衣下地走走,散散心时。总能在桌上看到一盏不知何人送来的热茶,还有一个用白瓷瓶装着的桃花酒。
酒能解忧,茶能安神。山后的桃花林被风吹得落了一地残红,肖信手中拿酒,翘着二郎腿侧卧在【无霜阁】屋顶的正脊之上。醉听风声,看月落星移,观夜至明,瓶中的酒眼瞧着见了底,他的心中却不再那样惶恐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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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的一声,客栈里钻进了一缕阴风,瞬间扑灭了桌上的几盏烛火。肖信眼神一晃,思绪立刻被迁了回来。坐在客栈的屋内,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怕什么呢?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能被个梦吓住?说不定...这个梦到这次就解除了呢,真是...睡了睡了!”语罢,肖信两腿奋力地用脚一蹬被子,抓住被角遮过头顶。只是,特意没有把烛台扑灭,窝在自己创造的黑暗中,倒是很快睡着了。
依旧是那个梦,混沌不堪,剖心挖骨,那种感觉,真实到身临其境。就算最后梦里梦外肖信都没有死,可是苦头算是吃了个干干净净。
还魂后的肖信,在一片黑暗中睁开了双眼,意料之中浑身阵阵酸痛,心里的苦楚比身体上疼痛更重几分。可此处不是他所熟悉的徽州,更不是那能容他安身立命的无霜阁。
肖信心知,所有的疼都要他自己扛下来,第八重剑法琪花玉树,他必定会在师父要求的时间内练成。
待调整好状态,时辰已将至日中,肖信猛想起昨日顾云舟让自己午时去北望楼四层见他,差不多也该动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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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即午牌,北望楼中的客流逐渐多了起来。肖信轻轻踩木板,由小仆引着来到北望楼的四层。这一楼的人还不算多,颇为清净,唱曲儿的艺妓一首【泊秦淮】将台下人都给唱静了。商客的交谈杂语声音少能听见,连小厮的走动脚步声都轻了,唯有楼外的沧浪江翻涌而发出隆隆的巨响,浪涛搅动之音倒是声声入耳。
顾云舟坐在床边手里端着清茶迎风而饮,肖信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坐在那人对面,捧起眼前的素粥瓷碗,铁勺与之微微搅动发出叮当的声音,如鸣佩环。
就在肖信逸兴遄飞之时,忽然!从江上传来了一阵鸿雁长嘶的声音。只见,原本还波洪浪滚的沧浪江上在一刹那间没了阵势,像是被什么东西钳制住了,瞬间败下阵来。彼时天高云淡,四面无舟。唯见,在那沧浪江之上,正有一人乘着雁,踏浪而来!
临窗而坐的肖信哪见过此等阵仗,登时眼睛瞪的溜圆,嘴也微微张开,看都要看呆了!可当肖信回头一看,楼里的人依旧是该干嘛的干嘛,丝毫没有一点不常之状。就连他的师父顾云舟,也是端着茶杯轻呼出气,头都未抬去看一眼。
肖信诧异的回过身,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没成想!刚一回头就看到有个人趴在窗檐上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眼神相汇,肖信吓了一跳,喉咙不自觉地滚了滚。那人看肖信一脸痴傻模样,也觉得有趣,笑容愈发明显。对视了半晌,那人站起了身,走到师徒二人的正前方,端端整整行了一个礼道:“早闻远方有贵客前来北望楼,季某有失远迎啊。实在惭愧。”
肖信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这人身上虽没有穿金戴银,但是这一身的布料一看就是从顶级作坊定制出来的,身后别着的一把聚骨扇里好像也暗藏玄机,还有凭他刚刚的身手......恐怕这位应该就是师父口中说的北望楼楼主了吧。
顾云舟见肖信迟迟不回礼,只得在心里默默翻了一个白眼,自己站起身,拱手拜礼道:“劣徒在山上呆的久了,礼数规矩不成体统,还望阁下莫要见怪。阿信...”顾云舟用胳膊肘捅了捅一旁的肖信“还不回礼?”
肖信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慌慌张张的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说道:“多有得罪了...”
“哈哈哈!肖公子真性情,我喜欢。还未介绍,鄙人名叫季羽,字云逸,是这北望楼的东家。因自幼行走江湖,又常年同大雁相伴,江湖也有人称在下为雁客侠。不知...无双喜欢哪个称呼。”
谁都没想到季云逸能问这个问题,肖信听的一愣,还没来得及想好说辞,却被一旁的顾云舟插了话,道:“按辈份,阿信理应叫尊上叔叔。”
季云逸眼尾抽了一下,心道:‘这厮,护崽子护得也忒狠了。一点便宜都不让占。
肖信这会儿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周遭的气氛愈发热闹起来,跑堂小二和宾客们聊得甚欢,楼里人声鼎沸。怎么,一到了自己这儿却有点儿...料峭春风吹酒醒的意思了。
肖信见两位“长辈”都没有开口言语,自己这个做晚辈的更没法开口说话了,只能把身子压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顾云舟再责怪自己的不是。
第四章 夜雨问江南[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