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
天与海相映,星星像投在海上的摇摇欲坠的灯火。风不平浪不静,海面上漂泊的渔船晃晃悠悠,渔船上的灯火隐隐约约像海上闪动的萤火虫。
每当我在夜里想起你的时候、不知道你在哪头、心里面有许多许多的哀愁、不知是否是永远的伤口、当你扔下我一个人说走就走、其实我也知道你很难受.……在歌词里,夏雨寒似乎感受到了分开的心痛滋味,她站在别墅上望那远处的大海出神,一阵风拂过,她眼圈湿润了,当一阵风拂过,她才清醒的回过神,这时手指上的戒指不小心碰到了扶梯上,悄然滑落在了地上,似乎这枚象征爱情的戒指也在感伤里抱怨。
她弯下腰拾起,“我这是怎么了,究竟怎么了,难道程宇峰是我的恋人?难道我们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为什么我一点印象没有,却胸口很难受?”
打开手机,将短信看完,她还是没一点印象,不停的反复问自己,“我真很喜欢海吗?我真是他最爱的女孩吗,他也真是我最爱的男孩吗?”
清晨,下过雨的济州岛,空气格外清新。
海浪拍打岸上的礁岩,一辆福特轿车停在夏之霖别墅门口,车上缓缓走下来的正是林晖,其实林晖特意庄重打扮,是为了给自己一见钟情的夏雨寒一个美好的印象。
林晖说;“夫人,我们出发吧?”
夏夫人坐在大厅里,正对镜子里的自己浓妆艳抹,“嗯!你上楼去叫小姐吧?”
“是,夫人。”林晖转身上了楼。
林晖一边敲着门,一边在门口说;“小姐,我们该走了?”
夏雨寒正换衣服顾不上开门,便在房间里回应,“哦,你先下楼吧?”
林晖有些失望,本以为她会亲自开门,请他进房间里坐坐,可是被夏雨寒似乎冷漠的态度,泼了一头冷水。他有点沮丧的扶梯下了楼。
“林晖,你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呢?”夏夫人。
“雨寒在卧室里换衣服呢,所以在门口告诉了她一声就下来了!”林晖。
“你们说什么呢?我来了!”夏雨寒上身古典版的皮衣,牛仔裤,一双白色的长筒靴。难怪有那么多男生喜欢她,从一身装束上看去,简直就是一个可爱的公主。
夏夫人说;“我和林晖闲聊呢,我们出发吧?”
突然,楼上跑下一个气喘吁吁的女佣说;“夫人,老爷叫你回公司?”
“什么?回公司,老爷说什么事了吗?”夏夫人站在林晖和夏雨寒两个人之间。
“听老爷的口气,像急事,但没说什么,就是让你赶紧回公司?”佣人站在扶梯上说。
夏夫人看着身旁漂亮的女儿说;“宝贝你也听见了,妈妈不能陪你了,这样吧,我叫林晖陪你去?”
“没关系,妈你去忙,让林晖陪我就可以了?”夏雨寒。
林晖似乎心里乐了,忙高兴的说;“我愿效犬马之劳,为小姐服务!”
“你说话有点虚哦?什么效犬马之劳,难道你要陪我去大冒险么?哈哈哈!”夏雨寒。
林晖低下了头,往别墅外走。
“林晖你要照顾好小姐,保护好她的安全?”夏夫人叮嘱着。
“我知道了夫人,你去忙吧?”林晖又笑了。
夏夫人上了楼。
“我们走吧?”夏雨寒。
“嗯。”林晖。
林晖开车都闲不住嘴,“小姐,我想问一个关于你情感的问题?”
“问吧?不过请你以后不要称呼我小姐了,直接称呼我雨寒吧?”夏雨寒也是个手机控,坐在副驾驶,埋着头闲不住的玩微信。
“是,夏小姐,我错了,雨寒,呵呵。雨寒,你有男朋友吗?”林晖。
“我呀?我是有还是没有呢,暂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夏雨寒看了一眼林晖,然后忙玩手机。
“为什么这么说啊,什么叫不知有没有男友?”林晖。
“在中国上学时,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不过一次车祸后,我就失忆了,只记得一些事,反正和他恋爱的那段时间完全想不起来。听那男孩说我和他很相爱,很幸福,但我失忆后对他似乎没了心跳,没了感觉,似乎如陌生人。我确定不了他是不是我男友?”夏雨寒遗憾的说。
“呵呵!不过那男孩挺苦的啊?”林晖此时心里乐了,“难道这真是命,难道这真是老天赐予我机会吗?如果机会,我就要千方百计珍惜,如果缘分,我不能失去错过。”
“林晖,请替我保密在中国所发生的事情,千万不能告诉我爸妈?”夏雨寒。
“知道,我不会说的,请相信我?”林晖似乎表示决心,举起一只手发誓。
车行驶了一个小时,终于到了首尔,进入了繁忙的市中心,车流很大,前行的速度渐渐缓慢了下来。
不知缓慢行驶了多久,才进入首尔的名胜古迹旅游区。
下了车,夏雨寒顾不上玩手机了,她匆匆的进入了古代建筑群里。这时林晖跟在她身后充当一个非专业的导游,不过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讲解,还像那么回事。他认认真真的,不敢怠慢的讲解;这是景福宫是一座著名的古代宫殿,是李朝始李成桂于公元一三九四年开始修建的。宫苑正殿为勤政殿,是景福宫的中心建筑。此外,还有思政殿、乾清殿、康宁殿、交泰殿等。宫苑还建有一个十层高的敬天夺石塔,其造型典雅。景福宫宫外建有白色的围墙。
其实林晖能说的这么好,理由很简单,为了夏雨寒参观这些古建筑,他下了一番工夫,前一夜,将这些建筑群的资料,反复,复习,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给她一个好印象,博取她的芳心。
但夏雨寒蛮不在乎他的用心,蛮不在乎的说;“看来你历史很好,不当演讲员白瞎了!”
“可是我,为你准备的!”但这番话林晖没说出口,而是换了一句话,“是,我很喜欢历史!”
地上的尘埃已被雨覆盖,清晰的空气里夹带丝丝泥土的味道,夏雨寒玩的有点累了,便依靠在城墙上说;“林晖,给我拍几张漂亮的照片吧?”
“啊,这不正下雨呢么,还要拍啊?”林晖说。
“你??率裁矗??遗牟慌模俊毕挠旰?坪踉谒4笮〗愕男宰印
“拍。”林晖像接到女王命令一样。
可爱的夏雨寒嘟起嘴,在绵绵细雨中,像可爱的小猪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左一张右一张,然后她扶着城墙一旁的大树,翘起屁股。可爱的造型呈现在了相机里,此时林晖似乎从镜头里看到了或多或少她可爱和倔强!叫站远处的林晖心动不已。他心跳的很厉害,很想丢下手中的相机冲上去抱住她表白,可是一阵风吹过,吹醒了他发热的头。
“别拍了,你衣服都快湿透了,赶紧上车吧?”林晖。
夏雨寒走过来拍着林晖肩膀说;“我想吃棉花糖,你去给我买,然后我上车?”
林晖有些无奈,但出于多种因素,他只好点头答应。
夏雨寒调皮的从副驾驶座上跑到了主驾驶座上。自从她念大学后,从没开过车。她将钥匙门一开,发动了引擎,一溜烟的功夫,车飞速的穿向了城墙外的街道,这时林晖整个人慌了,一看车已经跑出了好远。他拿着棉花糖在后面慌张的追赶,“小姐,赶紧踩刹车啊?”
因为夏雨寒好久没开车,所以造成了*作不当,但她很镇定,踩了急刹车,“哐当”一声车停住了,但头却撞在了方向盘上。这时吓坏了林晖,慌了手脚,棉花糖已经在半路上跑掉了,将车门打开后,说;“雨寒,没事吧?”
“我没事,赶紧开车将我送回家?”夏雨寒。
“真没事吗?”林晖。
“快开车?”夏雨寒。
“我马上就走!”林晖看见方向盘上的血,便飞快将车开向了附近医院。
“那是医院,你有病吧?”夏雨寒突然脾气暴躁了许多,似乎像变了一个人。
林晖这次没听从女王的话,一溜烟开往了医院。此时车上的夏雨寒已昏迷过去,他便加快了速度,不管红灯绿灯都闯了过去,终于在医院停下。他抱起她直奔抢救室,“医生,快来救人呀?”
几个白衣大褂的医生一涌而上,他们匆忙接过夏雨寒,一个医生说;“先生,你别急,你先去将费用交一下?”
“我知道了!”林晖匆忙跑到了挂号窗,交了费。他心急如焚的在医院里走来走去,“如果她出点什么事,我该如何向老板交代?”他十指相扣,对着头顶祈福,“上天,求你,一定要保佑她安然无事!”
林晖看见医生从脑神经科走出,便箭步如云,跑了过去,问;“那位小姐没事吧?”
“没事,由于头部撞击轻伤导致昏迷。之前她似乎失忆过?”医生。
“是,以前出过一次车祸。”林晖。
“这次昏迷,将她一根神经激活了?”医生说。
“激活神经?”林晖。
“激活神经的意思是说,她恢复记忆了!”医生。
“谢谢!”林晖此时高兴不起来了,因为他美好的爱情梦破灭了。他蹲下埋着头像秋天的茄子一样打了蔫。过了一会,也许是压抑了,他垂头丧气的走出了医院,“莫非她恢复记忆是老天注定,难道我和她缘分短暂的不能在短暂么?”
医院里像着了火一样,一个护士匆忙的跑了出来喊;“先生,你还发什么愣,你的女友醒了?”
林晖很淡定,朝护士微微一笑的说;“不好意思,她不是我女友,是我的大小姐。”
“我管她是你什么呢?反正她醒了,反正她现在需要人,你赶紧快去吧?”护士刚要走,夏雨寒却从医院里一瘸一拐的走来。
林晖忙上前搀扶,“我正要准备进去呢,你怎么出来了?”
“睡了一觉,就没事了!走,回家?”夏雨寒。
“你恢复记忆了?”林晖。
“嗯!我现在需要休息,只有休息了头才不会这么疼,赶紧送我回家?”夏雨寒。
此时林晖的耳朵里听到“恢复记忆”四个字后,一下子他似乎快要瘫在了地上。
“我想回城。”
耿长喜没有哑口无言。在这样的紧张态势下这个农民表现出了镇定。他说:
“我不让你走。”
僵持的状态只能是各怀希望的状况,只能是各怀鬼胎的状态。
“不让我走,我就死。”童惠娴在这个晚上这么说。
童惠娴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在给二儿子喂奶。所谓喂奶只不过是一个静态,二儿子睡在她的怀里,老大耿东光不跟他们过,耿东光满月之后就被接到爷爷奶奶那边去了。小油灯照在童惠娴的脸上,照在耿东亮的小手上,放出祥和动人的光芒。童惠娴就是在这样的画面之中说起了死,祥和动人的灯光底下不可避免地飘起了血腥气。“我死给你看!”童惠娴说。她把这句话说得平静如水,像墙角里的农药瓶,只有气味,没有动静。丈夫望着这个女人。她侧着脸,一张脸半面亮,半面暗。这个寡言而又内向的女人没有激动的时候,但是,她说得到就做得到。她才是一柄杀猪的点红刀,不声不响,只有光亮和锋利,然后,平平静静地刺到最致命的地方去。
耿长喜显然被这句话激怒了。他抽出了父亲的点红刀,拍在了桌面上,他红了眼,瓮声瓮气地说:“你死了,一个也活不了!”
“随你。”童惠娴说。
耿长喜下面的举动出乎童惠娴的预料。耿长喜跪在了她的面前。耿长喜下跪之后脸上的豪气说没有就没有了。他噙着两颗很大的泪,泪珠子在小油灯下发出破碎的光。
“不要和我离婚,我求你,不要把我扔掉,离开你我一天也活不了。”这个不通爱情的糙汉懂得疼老婆。这个最无赖的男人满嘴的无赖腔,却比最通风情的情话更能打动人。
“谁说要和你离婚了?”童惠娴说,童惠娴转过脸去,泪水往上涌。“谁说要扔掉你了?我只想回城去。”
耿长喜不起来,两只手抱住了童惠娴的小腿。他在这种时候委屈得像个孩子,他的样子又丑陋又愚蠢又动人,童惠娴托住儿子的脸,用大拇指小心轻柔地抚弄儿子的腮,“你起来。”童惠娴说。
“你起来。”
耿长喜很小心地站起来。他一站起身就咧开了满嘴的黑牙齿,拖了哭腔说:“只要有你,我卖血,我偷我抢我也养活你……”
协议就是在这个夜晚达成的。童惠娴松了一口气,回到屋里,把怀里的儿子塞进了被窝。里屋没有灯,童惠娴俯卧在儿子的身边,无声地吻自己的儿子。儿子睡得很熟,漆黑的里屋只有儿子的细微呼吸。儿子气息如兰,听上去让母亲伤心,闻上去让母亲伤心。童惠娴的双唇贴在儿子的腮帮上,默然无声地哭泣。童惠娴在心里说:“儿子,妈这一生只有你了。”
耿长喜悄悄跟过来。他俯在了童惠娴的后背上。
被童惠娴绊倒的小伙子爬得快,一站起来就大声训斥童惠娴。“怎么弄的?二五眼!”而童惠娴这时候正压着另一个女人。女人踹了童惠娴一脚,同样对童惠娴吼了一句:“压我干什么?二五眼!”童惠娴的右膝疼得厉害,弯着腿,对身前一个对不起,又对身后一个对不起。说完对不起童惠娴才发现盛荷包蛋的饭盒早就飞出去了,油渍浸到了另一个姑娘的肉色丝袜。姑娘站起身,对童惠娴大声说:“你看!你看看你!”童惠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姑娘的脚早就踩到了荷包蛋上去了,鲜嫩的蛋黄飞溅出来,黄黄地摊了一地。而跟上来的车轮也把饭盒轧扁了。童惠娴心疼,嘴里却只会“对不起”,而她越是对不起抱怨她的人也就越多了,就仿佛这些行动是她的一次阴谋。童惠娴扶起车,推到安全岛上,眼里头一片乱,脑子里一片空。等所有的人从地上起来了,童惠娴才想起来自己的伤。伤口有些疼,像在骂她。伤口往肉里疼,童惠娴就差对伤口说对不起了。车队重新流动起来之后,童惠娴还没有缓过神来。她自语说:
“我对不起谁了?怎么又是我对不起别人了?”
走进师范大学的大门童惠娴感觉到有东西在小腿上爬。她知道是自己出血了。她站了一小会儿,推上车,往里走,步子迈得方方正正的。在儿子的同学面前一瘸一拐肯定会丢儿子的脸的。做母亲的走一步疼一步,全因为儿女的脸面。
穿过那条梧桐大道,拐过一排冬青,那就是亮亮的教室了。这是童惠娴第二次走进这所高等学府。第一次进来还是亮亮报到的那一天。师范大学里的学生们一个个神气活现的。他们都是水里的鱼,一快一慢都款款有型。童惠娴站在儿子的身边,她将要把儿子送到“他们”中间去了,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充实,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喜悦和哭泣的愿望交替着翻涌,女人做了母亲心里头怎么就没有踏实妥当的那一天呢。
但是教室里空无一人。童惠娴只好返回到琴房那边去。琴房的二层楼建筑显得很小巧,有许多小窗户,不同品种的器乐声都是从那些小窗户里传送出来的。
童惠娴走进琴房,走廊里很暗,只有出口与入口处的光亮,人就行走在一截昏暗之中了。童惠娴的脑袋在琴房的门窗上伸来伸去的,没有见到亮亮。童惠娴把一楼和二楼都找过一遍,没有,只好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女学生。童惠娴堆上笑,用那种主、谓、宾都很完整的句子开始说话:“耿东亮同学在这里学习吗?”
女同学斜了眼问:“你是谁?”
“我是耿东亮同学的母亲。”
女同学却把头回过去了,里面坐了一个男生,他的十只指头在钢琴上跳过来跳过去的。女同学对男同学说:“他家里面怎么不知道?”
男同学笑了笑,说:“我怎么知道。”
童惠娴听到这句话便感到有些不对劲。她往前走了一步,小声说:
“他怎么了?”
“他退学了。”
“他人呢?”
“不知道。”
“他干什么去了?”
“挣大钱去了。”
“他人呢?”
“我是他同学,。”
童惠娴的双手一下子就揪住了女同学的双肩,失声说:“他人呢?”
女同学挣了几下,没挣脱。那位男同学却冲了上来,他的十只指头不仅会在琴键上跳跃,还会推搡。他一把推开童惠娴,咚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亮亮!”童惠娴大声叫道,“亮亮!”
昏暗的过廊两头被她的尖叫弄得一片白亮。
琴房里混杂的琴声在这一阵叫喊声中戛然而止了。所有的房门都打开了,伸出一排黑色脑袋。
二楼的走廊上走过来一个人。是炳璋。炳璋走到童惠娴的面前,说:“我是炳璋。”童惠娴一把扑上去,高声吼道:“你们把我的儿子卖到什么地方去了?”炳璋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炳璋说:“他把他自己卖了。他不愿意从我们的肩膀上跨过去,他绕开了我们。”
童惠娴扯开嗓子,对着所有的学生大声呼叫道:“亮亮!亮亮!”
酒鬼在流血。他没有“过来”,耿东亮有些惊魂未定,他拉开门,冲了出去。耿东亮穿着一双半旧的拖鞋游荡在城市的子夜。拖鞋是酒鬼的,被酒鬼的双脚磨出了左右。夜安静了,道路显得宽广。整个城市全是路灯的颜色。路灯的边沿有几只飞蛾,它们三三两两的,使城市的子夜显得无精打采。耿东亮出门的时候像一只惊弓之鸟,现在安稳了,就想找一个地方停下来,歇一歇。然而没有。这个子夜城市没有一个可供耿东亮驻足的地方。耿东亮没有方向,商业街的纵度就是他的路程。
半空的高压氖灯给耿东亮带来了乐趣。在路灯与路灯之间,耿东亮的身影短了又长了,长了又短了。这个长度的变化成了耿东亮的惟一兴趣。他低下头,专心地关注着地上的自己。但是这个游戏太累人,注视了一会儿耿东亮就感觉到困倦涌上来了。他只好抬起头,看橱窗。橱窗里有肥皂的广告、洗发香波的广告、热水器的广告、内衣的广告、卫生用具的广告。这些广告的文字不同,但创意和画面只有一个:美人洗澡。许许多多的橱窗里都有美人在洗澡,该裸的都裸了,不该裸的地方就是流水或泡沫。美人在微笑,美人的牙齿是出色的,皮肤是出色的,表情也是出色的,左顾,或右盼,自己和自己风情万种。洗澡,这个最隐秘的个人举动,在子夜的橱窗成为一种公开的、却又是寂寞的行为。洗澡广告拓宽了城市人的生活维度,成为城市的美学效果或生存背景。
无处可栖。
出租车的司机到了深夜就会东张西望。每一双与他们对视的眼睛都有可能成为生意。他们关注独行人。他们放慢了车速,摁喇叭。耿东亮决意不去理会那些眼睛,尽管他非常想坐上去,在空调的冷风之中睡个好觉。然而他没带钱。他出门的时候只带了自己的身体。这样也不错,他的双脚可以在城市之夜信马由缰。
星级饭店的门口有几个女孩子。她们在深夜像某种夜游的动物。她们的样子像女学生,她们的样子还像淑女。所有的人都愿意张扬自己的职业性,诗人喜欢自己像诗人,大款喜欢自己像大款。而这些可爱的女孩子不,她们不是淑女,可是她们最热衷于把自己弄成淑女。她们穿着很干净的裙子,孤寂地行走在大厅门口。她们的目光与身体像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目光是凶猛的、捕猎的,而身体却又是懒散的、预备了被捕猎的。裙子很漂亮,不像裤子,中间有那样坚固的连接。裙子的中央地带宽广极了,容得下天下男人,容得下天下男人的全部器械。最关键的是,容得下想象力与暗示性。裤子是什么鸟东西?裤子平庸。裤子结构复杂。裤子在子夜时分缺少当代性与城市性。裤子绝对不能构成当代的城市之夜。
耿东亮口渴了。想喝点什么,许多酒吧通宵地开着,许多茶馆也是通宵地开着。它们在门口挂上了小灯笼:24小时营业,或全天候营业。然而耿东亮的身上没有一分钱。人在没有钱的时候会格外地感受到钱的伟大与钱的狰狞。耿东亮渴极了。没有钱夸张了他的口渴。反过来也一样,口渴夸张了他没钱的印象。
钱是甘泉呐!
耿东亮仰起了脸,天上没有甘泉,天上下雨了。昨天晚上酒鬼说过的,天要下雨,他的左腿酸疼得厉害。真的下雨了。酒鬼说,人在唱歌的时候通着天,其实,人身上的致命伤痕同样通着天。致命的伤痕都有一种先验的能力。真的下雨了。
耿东亮站在路灯底下,仰起头,张开了嘴。雨不算小,但是对于解渴来说,它又近似于无。大雨使夜的街道变得复杂起来了,天上地下全是灯,斑斑斓斓的,都不像现世了。像梦中的虹。
远处开过来一辆公交车,加长的,开得很慢。车身在摇晃,它在下半夜的雨中像一个赴死的绿林好汉。耿东亮爬上车,坐到后排去。车内并不拥挤,却很燠热,洋溢着汗臭与人体的馊味。但任何气味都不是永久的,你习惯了它,它就会自动消失。耿东亮利用三次靠站的机会把整个后排全占领了。他躺下来,拿两只拖鞋做了枕头。耿东亮困得厉害,却睡不进去。他开始想象自己的城市,一边想象一边体验着公交车的拐弯、爬坡、下坡。他成了故乡的游客,仔细详尽地体验着所有过程。每一个靠站他都可以下车,而每一个靠站和他又没有任何关系。耿东亮盼望着这辆公交车能向远方驶去,当他醒来的时候,公交车也许会停靠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公交车的命运就是围绕着一个固定的路途,然后,开始转圈。
耿东亮长叹了一口气。他听着车顶上的雨声,睡着了。
耿东亮是被一个男人叫醒的。男人的嗓门很粗,“喂!喂!”耿东亮很困难地睁开眼,高大的男人一手拽着扶手,一手执了饭盒,盯着他,一脸的不友善。窗外的天早就大亮了,公共汽车正迎来了一天当中的第一个高峰。耿东亮坐起来,粗壮的男人紧贴着耿东亮坐下来,耿东亮感觉到他的身上热烘烘的气息。人越来越多,人多了售票员反而挤到人群之中喊票了。售票员瞟了一眼耿东亮,说:“买票了。”耿东亮只要把头侧过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售票员肯定会把他放过去的。但是耿东亮心虚,他眼怔怔地望着售票员,脸上居然变了颜色。售票员跨上来,为了保持平衡,她站成了丁字步。售票员说:“买没买票?”耿东亮老老实实地说:“没买。”售票员说:“补票,掏钱。”耿东亮像个学生似的站了起来,他的身上只有酒鬼的旧t恤与旧短裤,连一只口袋都没有。售票员说:“罚款十元,掏钱。”耿东亮看一眼四周,周围的人都一起看着他。耿东亮红了脸说:“我没带钱……”售票员立即就大起了嗓门,厉声说:“没钱你上车做什么?没钱你上车做什么?”售票员伸长了脖子对车前的驾驶员喊道:“停车!”车停下来,一车的人都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他。耿东亮个子高,颀长的身高这时候差不多就是灾难了。售票员说:“下车!你给我下车!——好意思,这么大的个子!”
开学之后耿东亮再也没有回过家,这是异乎寻常的。童惠娴决定利用这个星期五的上午去看一看儿子。童惠娴选择上午而不是晚上当然有她的道理。依照直觉,童惠娴认定了亮亮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女孩子,一个双眼闪闪发光的狐狸精。童惠娴渴望见到这个狐狸精,然而,童惠娴实在又害怕真的遇上那个狐狸精。星期一的上午好歹是要上课的,这时候赶过去,至少也可以给儿子留下一个说谎的空当。母亲做到一定的份儿上,就只能盼望儿女的谎言来安抚自己了。一个人熬到做了父母,就只能这样作践自己了。
童惠娴给儿子煎了几个荷包蛋,用饭盒子盛好,放在自行车的前篓里头。原计划给儿子红烧几只猪手的,儿子也爱吃,然而,耿东亮似乎把对父亲的怨恨转移到猪的身上去了,他不愿意再吃猪肉,他不愿意再涉及有关猪的一切,乃至猪皮制造的皮革制品,诸如皮夹克、皮鞋。童惠娴在这一点上与儿子是心照不宣的,她放弃了猪手,煎好了鸡蛋。像儿子这样整天吊嗓子的人说什么也要补补身体的。
童惠娴上路的时候正是交通的高峰。她的自行车埋在人群当中,用人群的速度与节奏向前行驶。下岗之前的每一天童惠娴都有这种随波逐流的好感受。但是现在没有了。她已经被路上的上班族抛弃了,她今天只是混在里头,连随波逐流的资格都没有。童惠娴下岗之后还是第一次像过去这样走远路,心情当然是今非昔比了。童惠娴向前看了一眼,眼前全是人的脑袋。正所谓“芸芸众生。”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能在芸芸众生里占有一个份额是多么美妙的事啊。但是她童惠娴现在不是了。她童惠娴早就被“芸芸众生”剔除了。“芸芸众生”也是有“岗位”的,下了岗,她童惠娴只是童惠娴的身体。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就真的“扎根”在广阔天地里算了。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知青返城的说法起初只是“小道消息”。这条消息像一条真正的羊肠小道,歪歪扭扭,两边长满了植物与杂草。知青们对这样的消息体现出热衷与冷漠的双重性,事实上,返城的愿望就是他们内心的草根,每年一荣,每年一枯。这样的一岁一枯荣使知青们都快成植物了,叶片往高处长,根须往深处死。
童惠娴对“返城”采取了“听而不闻”的做法,不敢往心里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反而希望“返城”只是谣传,只是某些人的自我宽慰。再怎么“返”,也“返”不到她的头上来的。她的根都扎下了,还能返到哪里去?严格地说,她已经不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她已经就是贫下中农本身了。耿家圩子就是她的家。她惟一能做的,就是静下心来,死下心来,在耿家圩子走完她的一生。
但是,水涨了。水涨了,就只有船高。
“返城”不再是消息,不出一年它就成了行动。许多知青打点行装,回到城里等待“落实”去了。知青一个接着一个走,他们像拔萝卜那样,自己把自己从土地里拔了出来。一个萝卜一个坑,对于这些空下来的坑,“萝卜”们是体会不到的,体会它们的只能是童惠娴。伙伴们走去一个她的心里就空一次,扯一次,剜一次,疼一次。水涨了,船高了,烂掉的破船漂浮起来了。童惠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思其实并没有死透,一旦萌动就有点像开了花的芝麻,就会往上蹿,就会节节高。
小道消息再也不是“小道”了,它拓宽了,康庄了,有了通行和通畅的可能性。
童惠娴一直没有动心,但刚一动心却又铁了心了,她一打定主意就显示出了她的死心眼。一定要返城!为了二儿子能够变成城市人,上刀山她也要返城。
最初对知青返城表示关注的恰恰不是童惠娴,而是耿长喜。他从一开始就分外留意有关返城的风吹草动了。这个农民集中了他的全部智慧,小心地侦查起老婆的一举一动。他十分自觉地勤劳了,而且比过去更为顾家,更为听(老婆)话了。耿长喜最为担忧的不是老婆返城,而是老婆把他扔了。童惠娴哪里是他的老婆?是七仙女呢!一个男人最得意的事情不是讨到老婆,而是讨到一个高攀不上的老婆,用乡亲们的话说,叫做“鲜花插在牛粪上”。耿长喜一听到“鲜花插在牛粪上”就喜上眉梢,他就是牛粪,他就喜欢别人说他牛粪,这可不是一般的牛粪,这是插着鲜花的牛粪、幸福的牛粪、伟大的牛粪。有鲜花插着,牛粪越臭就越是非同一般,就越是值得开心与值得自豪。能耐是假,福气是真,你就做不成这样的牛粪!
但是鲜花万一拔走了,牛粪就不再是牛粪了,只能是一摊屎。
返城风越吹越猛,耿长喜在童惠娴的这边嗅不出一点儿动静。但越是没有动静事态就越发严重了。这个女人的心思你从她的白皮肤上永远都看不出来。耿长喜坐在大树下面抽起了旱烟,他的抽烟静态里头有了忧愁。
童惠娴不开口,耿长喜当然就不敢把话挑明了说。
最致命的夜晚终于来临了。事先看不出一点儿迹象。最不幸的时刻总是这样的,突如其来,细一想又势在必然。童惠娴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儿深思熟虑的样子,仿佛是脱口而出的。她抱了二儿,悄声说:
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完全没有认出他来。
他理寸头,白色棉布的衬衫,宽大的运动裤,球鞋。两只耳朵很大,显得很特别。朝着我直迎上来,喊我:“嫂子。”
第101章 出院了102[1/2页]